第七十六章 余烬犹燃
隐园的火,是在朱鼐钧伏诛次日午时燃起的。冲天而起的黑烟,在镇江城外十余里都清晰可见。火势迅猛,吞噬了雕梁画栋,焚尽了亭台楼榭,连同那幽深的密室、曲折的回廊,一同化为焦土。等方平派去救火的兵士赶到,早已是无力回天,唯余断壁残垣,在余烬中冒着袅袅青烟,散发着木料、锦帛、乃至一种古怪的、略带甜腥的焦糊气味。
“王爷,火是从地窖燃起的,有人浇了火油,显然是蓄意纵火。” 林青墨臂上缠着新的绷带,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她指着废墟中几处焦黑的痕迹,“手法很专业,绝非寻常家仆所为。柳先生被捕前,其贴身仆役失踪了,应是此人最后的手笔。”
方平站在废墟边缘,靴底沾满灰烬。初春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卷起黑色的灰屑,扑打在脸上,带来灼热后的死寂。他望着那片废墟,沉默良久。火,烧得太快,太巧,将所有可能残留的证据——账本、信函、名册、乃至那批被劫军械的蛛丝马迹——几乎付之一炬。这更像是一场彻底的毁灭,一场针对“夜枭”痕迹的清洗。
“朱鼐钧的尸体,还有柳先生等人,严加看管,分开羁押,绝不容有失。” 方平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夜鏖战,追捕,审讯,再加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即便是铁打的人也感到了疲惫,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沉重。“尤其是柳先生,撬开他的嘴。他不比殷爷,是个聪明人,知道的多,也更惜命。”
“是!” 韩墨肃然领命,眼中布满血丝。他亲自带人审讯了一夜,收获寥寥。柳先生嘴巴极严,只承认是朱鼐钧的幕僚,负责钱粮调度,对“夜枭”组织架构、朝中同党、乃至与蒙古“代”字旗的勾连,一概推说不知。殷爷自刎,断了重要线索。翻江龙倒是抓到了,但那水匪头子所知有限,只认与“殷爷”做买卖,劫了批“硬货”(军械),至于货主是谁,最终去处,一问三不知。
线索,似乎随着这场大火,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王爷,” 孙传庭从临时清理出的一间厢房走出,手里捧着几本边缘焦黑、勉强抢救出来的册子,脸色凝重,“在书房暗格里找到的,火起时用铁箱装着,烧毁大半,但残留部分……触目惊心。”
方平接过,就着天光翻看。是几本残缺的账册和信函抄本。账册记录着巨额的钱粮往来,银两数目动辄万计,流向却语焉不详,只标注着“北”、“西”、“京”等字样,以及一些古怪的代号。信函更是支离破碎,但残留的只言片语,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漕粮三批,已转道津门,由‘海鹄’接应……”
“……晋地岁银五十万,入‘牡丹堂’账,冯公处已打点……”
“……辽东参貂、东珠,价昂,然‘那位’急需,可溢价三成收之……”
“……江南茶丝盐引,已分润各衙门,然方某查得紧,需暂避风头……”
“……塞外驼队已备,然‘鹰’信不至,恐有变,速决……”
“冯公”是谁?“那位”又是谁?“海鹄”、“鹰”是何代号?方某,自然是指他方平。而“塞外驼队”、“辽东参貂”,隐隐指向关外。朱鼐钧的触角,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网络更深。
“还有这个,” 孙传庭又递过一张烧得只剩一角的舆图残片,上面用朱笔勾勒出几条线路,依稀可辨是运河、长江水道,以及几个关键的港口、税关,旁边标注着蝇头小楷,记录着驻军人数、守将姓名、乃至“可疏通”、“需打点”等字样。
这是一张走私、情报乃至可能起事的路线图!虽然残缺,但已足够骇人。
“王爷,看来朱鼐钧所谋,远不止江南一隅。其财力、人力、关系网,盘根错节,深入漕运、盐政、边贸,甚至辽东、京畿!” 孙传庭声音发颤,“这把火,烧掉的不仅是隐园,更是无数线索。但留下的这些残片,已足以证明,‘夜枭’之祸,远超我等预估。朱鼐钧虽死,其党羽未尽,其财源未断,其图谋……恐也未绝!”
方平捏着那焦黑的纸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朱鼐钧临死前的狂笑和诅咒,再次在耳边回响——“这大明朝,从根子上就烂了!” 这不是疯话,这是一个身处权力漩涡中心、洞悉一切黑暗的枭雄,最后的、恶毒的断言。他方平扳倒了一个代王,扯断了一根最粗的藤蔓,但滋养这藤蔓的土壤——那腐朽的、滋生“夜枭”的沃土——依然存在,甚至更加隐蔽,更加凶险。
“王爷,接下来我们……” 韩墨看向方平,等待指令。隐园已毁,朱鼐?已死,表面上的最大威胁解除,是就此收兵回京复命,还是继续深挖?
方平抬起头,目光掠过废墟,望向北方,那里是紫禁城的方向,也是更深远、更未知的黑暗。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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