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外是北平沉沉的夜,厅内隐约飘来婉转的笙歌。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那里有她熟悉的戏谑,也有她陌生的、滚烫的期待。所有刻意保持的距离、所有心慌意乱的逃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嗯。”
怎么会不喜欢呢?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梦境里,南国故乡的海棠年年盛开,而花影深处,悄然伫立的,都是他的身影。
那是1934年的北平,空气里还浮动着太平岁月最后的、蜜糖般的芬芳。无人知晓,历史的巨兽已在地平线那头,缓缓睁开了眼睛。
带她去香山看红叶,是陆芥安临行前几日的事。
漫山遍野的赤红,像一场燃烧到天际的寂静之火。休憩的寒鸦“呀”地一声掠过,翅尖裁开湛蓝的天幕。
站在山顶,北平安静地匍匐在远处。辛夷深深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沁入肺腑,仿佛连胸中郁结的愁绪都能暂且涤荡。
陆芥安静静站在她身侧,目光投向渺远的虚空。“小时候,我常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大哥找到我,先骂一顿,再拖回去,少不了再挨老爷子一顿家法。”
他顿了顿,缓缓张开双臂,山风立刻灌满他的衣袖,扬起他的发梢。“那时我总想,要是能做只鸟就好了。天高地阔,想飞去哪,就飞去哪。”他侧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所以后来,我去了航校。”
辛夷心口一紧,几乎脱口而出:“因为飞机能带你最靠近天空,也最靠近……你的自由。”
他沉默地看着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小孩子别想这么沉重的事。”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我只要你高高兴兴的。”
辛夷拂开他的手,别过脸去,望向那片吞噬了无数鸟影的苍穹,闷声道:“如果……如果有一天,那片天不再是天堂,而是战场呢?如果你飞上去,却下不来了呢?”
陆芥安没有回答。良久,他才望着天际线,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散在风里:“我们这些人,从踏进机舱那天起,命就不全在自己手里了。万一真有一日……”
一只温热颤抖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辛夷转过来看着他,眼圈已经红了,目光却执拗得惊人:“不。我愿你岁岁平安。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你也能……安然归来。”
陆芥安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抹温柔到近乎悲伤的笑意。他低下头,用一个轻轻的吻,封住了她所有未尽的祝祷与恐惧。
那晚,辛夷在灯下熬了半夜,用她并不精巧的针线,在一块素白丝绢上,绣了一朵小小的海棠,旁边停着一只欲飞未飞的青鸟。鸟飞得再高再远,总该有个念想,盼它归巢。
翌日清晨,她去陆家送行。他站在爬满枯藤的花架下,穿着松垮的墨绿色毛衣,晨光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招手让她过去。
辛夷却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他。
陆芥安无奈一笑,主动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领和发丝。柔软的毛衣蹭过她的脖颈,带着他的体温和气息。辛夷的鼻子猛地一酸,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她猛地推开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丝绢,胡乱塞进他手里,然后转身就跑,一次头也没回。
如果她知道,这一别将是漫长岁月和生死茫茫的开端,她一定会回头,一定会用力抱住他,一定会将那句压在舌尖的“珍重”说得清清楚楚。
可是没有如果。她只有跑得更快,仿佛这样就能逃离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不安与悲伤。
陆芥安走后的一个月,第一封远洋信送到了她手中。
信很短,只说一切安好,勿念。
信的末尾,有一行流畅飞扬的外文。她看不懂,又羞于向人请教,只好在无人时,一遍遍摩挲那陌生的字迹,暗自打算:等他回来,定要他亲口解释。
日子在等待中流淌。陆夫人时常叹息,走得这样急,连婚事都来不及正式定下。辛夷从女子中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报馆做译电员。她守着那份不为人知的心事,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信件,等待着他某一天忽然出现在弄堂口,像往常一样,带着一身风尘和漫不经心的笑意唤她名字。
谁曾想,这一等,就是三年。
1937年,隆冬。北平的乌桕树被沉重的积雪压弯了枝头,如同垂首默哀。战争,在她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如同终于挣脱锁链的猛兽,咆哮而至。
离平那天,辛夷病倒了,高烧昏沉。
父亲决定举家南迁避祸。她蜷在颠簸的汽车后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耳畔是家人焦虑的低语和远处隐约的、闷雷般的轰鸣。当他们千辛万苦辗转回到南方故土时,才发现烽火早已燎原,故乡亦非桃源。恐慌蔓延,人人争相涌向码头,试图登上那艘通往孤岛台湾的救命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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