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已一身玄黑色裘衣。
连脸上覆着的面具也是漆墨般的深色。
整个人像从罗刹门里走出来的恶鬼似的。
就算这样,他也耐着性子,等着眼前人将那杯温热的茶水缓缓饮尽。
直到薛稷放下空杯,发出一声轻响,周行已才带着些审问开口,
“你想说什么?”
薛稷并未直接回答。
他探手入怀,从氅衣内袋里取出那些银票。
三万两的巨额纸钞,在他指间发出哗啦的脆响。
他将银票在周行已眼前晃了晃,
“阁下对我收这些人的银票,好像很是不满?”
周行已的目光触及那些银票,心头那股火就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他撇开视线,声音冷硬,
“赃款,我嫌脏。”
话音刚落,薛稷倾身向前。
不等周行已反应,那叠银票,就被薛稷直接塞进了他手里。
那冰凉的指尖更是不经意划过周行已的手掌。
“你——!”
周行已从座位上跳起,袖袍带倒茶杯,骨碌碌滚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到底要做什么?!”
看着眼前人反应如此激烈,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瞬间炸毛的猫。
薛稷低低笑了一声。
这位太子殿下啊……
天潢贵胄,金尊玉贵。
眼中燃着的是至纯至刚的君子火,心里装的是澄澈光明的天下道。
又怎么知道这赃银,与其留在那群蛀虫手里继续滋生腐臭。
不如拿出来,也能派上大用场。
薛稷拄杖,借力起身。
腰间的旧伤和腿上的寒意让他动作略显滞涩,但他脊背依旧挺直如松。
“阁下,拿着这笔钱,与我走一遭吧。”
或许是这银票太过烫手,又或许是薛稷语气太过沉重。
周行已稀里糊涂地上了薛稷的马车,打算看看这薛江陵到底打算做什么。
车外风雪声起起伏伏。
而车厢内,薛稷靠着软垫。
一只手捧着暖炉,另一只手撑着头,倚靠在矮几上,闭目养神。
周行已注意到,薛稷的左腿似乎格外畏寒。
在宽大的道袍下微微蜷曲着,像是不能伸直。
周行已别开眼,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我们现在去哪?”
薛稷这才抬眼,
“带阁下……看看这京城最真实的角落。”
京城最真实的角落?
周行已心中疑虑更甚。
这些年,他并非养在深宫不识人间疾苦的储君。
大大小小的微服私访下,他走过京城繁华的大街,也踏足过贫瘠的陋巷。
还有什么角落自己不知道?
然而,马车一路疾行,穿街过巷,越走越偏。
周行已在心中默默估算着距离和方向,眉头越皱越紧。
道路两旁的灯火越发稀疏,这个距离都要驶出上京城的范围了。
马车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周行已忍不住,抬手推开了身侧一小扇车窗。
寒风立马裹着雪沫灌入车内。
见薛稷咳了几声,他立马把窗子关小,只透了一个缝看向外面。
窗外,已是宵禁时分。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卫队灯笼的微光在远处晃动。
但他们的马车畅通无阻——
只一因为车辕上悬挂的风灯上,一个斗大的“薛”字在格外醒目。
“到了。”
薛稷放下暖炉,再次拄杖起身,动作间牵扯到痛处,眉心蹙了一下,
“麻烦阁下扶我下个车,我实在是腿脚不便。”
周行已沉默着,倒不是想拒绝。
而是眼前这人,生来一副欺霜赛雪的容貌。
偏偏又病殃殃的,甚至不良于行,腿脚不便。
实在是太过矛盾了。
见周行已没有动作,薛稷自嘲笑了笑,
“阁下嫌我脏?那用这干净的素帕垫着好了。”
一条崭新的丝帕,轻轻搭在周行已黑色裘衣的袖子上。
周行已喉结滚动了一下。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臂,隔着那层薄薄的丝帕,稳稳地托住了薛稷递过来的手肘。
薛稷借力,几乎是半倚着周行已的支撑,才一步一顿地挪下了马车。
一下车,扑面而来地寒意灌向他的四肢,又是一阵咳喘。
周行已皱着眉,下意识地收紧手臂,稳住了他,
“天寒地冻,你自己这样……把我带到这做什么?”
薛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想上前为两位贵人照明引路。
薛稷勉强止住咳嗽,抬手挥退了他们。
他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盏灯笼,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身周一小片黑暗。
他喘息着解释,
“这里……是临近京西城门,严格来说,已不算上京城内了。”
随着火光映在路边,周行已才看到城门口官道两旁,横七竖八躺着些人。
这些人瘦得肋骨根根可见,四肢像骷髅一样,脸和肚子却都是鼓起来的。
神情麻木,明明还在呼气,但都已经不像是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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