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五十分,隅田川的岸边,风里裹着浓浓的河水腥气,一阵阵扑在脸上。
矢车想没有回宿舍。
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制服,套了件不起眼的灰夹克和深色长裤,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个最普通的夜游者。
远处,彩虹大桥的璀璨灯影倒映在黑沉沉的水面上,被波浪揉碎成一片晃动的、不安定的光斑,好看,却让人抓不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到这里来。
他只是不想待在基地,不想面对那些冷冰冰的任务数据,更不想在镜子里看见那个眉心紧锁、仿佛从内部裂开了一道缝隙的自己。
走到一段偏僻无人的堤岸,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的石滩上,有个人正蹲着,手里拿着个小网兜,专注地在浅水处捞着什么。
那人身边放着一个白色塑料桶,桶里已经装了些水草和石子。
是龙陵。
矢车想几乎立刻认出了那个背影。
就是那个雨夜,给他递过伞,用那种平静语气说着“火候差一点,未必不是另一种风味”的餐厅兼职生。
龙陵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回过头来。
看到矢车想时,他略微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温和又寻常的笑容,仿佛遇到熟人般自然。
“矢车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矢车想应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发干,像生了锈。
龙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着的泥沙。
他的裤腿卷到了小腿肚,脚上踩着一双塑料凉鞋,沾满了岸边的湿泥,看上去完完全全就是一个趁着夜色来河边寻摸点野趣的普通人,跟“战士”、“组织”这些词汇毫不沾边。
“捞点水藻和小螺。”龙陵晃了晃手里的网兜,解释道,“餐厅想尝试做法式鱼汤的改良版,需要用本地的河鲜来熬底汤,超市里卖的养殖货,总觉得少了点‘野气’。”
矢车想点了点头,没接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务简报里没有教过如何在这种情境下开启一段闲聊。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秒。
只有河水持续的流淌声、远处朦胧的车流声、以及风吹过岸边芦苇丛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这种自然的背景音非但不显嘈杂,反而衬托出一种奇特的、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龙陵看了矢车想一眼,眼神里没有通常那种上下打量或好奇探究的意味,就是一种平常的、对人的注视。
然后他很自然地把目光移开,重新投向缓缓流动的漆黑河面。
“矢车先生,您看这河。”他的声音不高,混在水声里,却清晰得很,“从上游流到我们这儿,它拐了多少个弯?”
矢车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给出了精确答案:“根据地图标示,隅田川流经市区的主要弯道有七个。”
“对,七个弯。”龙陵点点头,语气平缓,“可是您说,河水自己愿意流得这么曲里拐弯吗?我看它未必愿意。它大概只想笔直地冲向大海,用最短的路径,最快的速度,完成它的使命。”
他顿了顿,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扁平的鹅卵石,侧身,手腕轻轻一甩——
“啪、啪、啪、啪!”
石片在水面上灵巧地跳跃了四五下,划出一串漂亮的涟漪,才不甘心地沉入水底。
“可是啊,河床底下有礁石,有浅滩,地势有高有低有落差。”龙陵拍了拍手上的灰,继续道,“河水要是一门心思非坚持‘笔直流畅’,头一块坚硬的礁石就能把它撞得粉身碎骨,水花四溅。所以它学会了绕,学会了拐,学会了在必要的时候变向。这不是因为它喜欢曲折,而是为了能更完整地流到终点。”
他转过身,目光平和地落在矢车想紧绷的脸上:“有时候,死磕绝对的笔直和顺畅,反而最容易让自己撞碎。容得下一点迂回,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变通,或许才能更完整、更持久地走到最后。”
矢车想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这话……太熟悉了。
和那个雨夜里关于“火候”的比喻一样,简单,直白,没有高深的理论,却像一根精准的针,一下子扎进了他心底最混乱、最不肯示人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最后冲出口的,是一句近乎执拗的、语调比平时高出几分的质问:“变通?那不就是妥协吗!是向不完美低头!是……是容忍瑕疵!”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这种带着明显情绪、近乎失态的反应,在他身上极少出现。
龙陵并没有被他的激动触怒,反而露出了一个更温和的,甚至带着点了然意味的笑容,像在看一个认死理的孩子。
“不,不是妥协,是韧劲。”他轻轻摇头,语气笃定,“就像最锋利的刀,也得懂得什么时候该用锋刃斩断,什么时候该用刀背招架,甚至什么时候该暂时归鞘。如果死磕‘斩断一切’的锋利,刀身自己反而最容易崩出缺口。一把懂得根据眼前的目标调整角度和力道的刀,才能用得更长久,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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