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就沉下去了。
但杭州城的这条御街,却像是被泼了油刚点着一样,热得烫人。
“噼里啪啦。”
街道两侧插满了松油火把,火焰在风中狂舞,烧得油脂吱吱作响,时不时爆开几个火星子,落在挤在最前面的人群头顶上。
没人去拍打火星。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通通的,死死盯着那辆正如乌龟般挪动的囚车。
“呸!”
“老少爷们儿!有仇报仇!”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一只穿破了底的草鞋飞了出去,还在半空打着旋,最后“啪”的一声,精准地抽在沈万三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黑泥印子。
沈万三没躲。
或者说,那几十斤重的生铁枷锁压得他根本没力气躲。
他缩在囚车最里面的角落里,像一摊烂肉。
如果是半个时辰前,他还会瞪回去,还会骂两句。
但现在,他只是木然地抬起手,蹭了一下糊住眼睛的黏液——那是刚才有人吐进来的一口浓痰,或者是半个烂柿子,他已经分不清了。
那种属于“沈员外”的威严,那种一个眼神就能让知府赔笑的气场,在这漫天的唾沫和谩骂声中,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听见了吗?”
人群里,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激动地抓住了旁边年轻人的胳膊,手指都在哆嗦:“这回是真的!这回天是真的变了!”
“我刚才看见了!那是沈老二的脑袋!就挂在前面的旗杆上!”
年轻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也捡起路边的一块碎砖头,眼神从怯懦变成了狂热。
“该!”
“砸死这群吸血鬼!”
赵龙骑在马上,那身大红色的官袍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肃杀。
他能闻到空气里的味道。
那是几万人挤在一起散发出的汗臭味,是火把的焦糊味,更是被压抑了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宣泄口时,那种危险而又亢奋的气息。
“钱老。”
赵龙微微侧头。
钱有才跑得满头大汗,官帽都歪了,脸上却挂着那种像是捡了金元宝一样的褶子笑。
“大人,您吩咐。”
“火候够了。”
赵龙看了一眼囚车里已经快要被杂物埋起来的沈万三,“再游下去,这人就被打死了。我们要的是活口,不是一堆肉泥。”
“传令,加速。”
“让黄知府把衙门大门给我卸了。”
赵龙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冷意,“今晚这场大戏,得让全城的百姓都听个响亮。”
……
知府衙门。
平日里阴森森的黑漆大门,此刻真的大敞四开。
门口那两座从没洗过的石狮子,不知被哪个机灵的衙役临时系上了红绸,看着不像升堂,像办喜事。
黄文炳早就站在台阶下面候着了。
这位知府大人今儿把那身从四品的官服穿得整整齐齐,只是那额头上的冷汗怎么擦也擦不净,湿透了的里衣黏在后背上,让他整个人都在细微发抖。
一看到赵龙的马头出现,黄文炳就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
他甚至顾不上官体,提着衣摆就小跑着迎了上去,那个躬鞠得那是标准的九十度,脑袋差点磕在赵龙的靴面上。
“下官黄文炳,恭迎钦差大人凯旋!”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但也努力喊出了那种慷慨激昂的味儿:“大人雷霆手段,除此巨奸,实乃我杭州百万生民之再生父母啊!”
这话喊得太用力,还得在尾音上带个转调。
赵龙翻身下马,低头看着这个把脸埋进尘土里的地方官。
“黄大人。”
赵龙伸手虚扶了一把,手指隔着官服碰到了黄文炳还在发颤的手臂,“这么大的礼,本官受不起。”
“沈家只是个开头。”
赵龙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萝卜刚拔出来,带出来的泥可还在坑里呢。接下来能不能把坑填平,就看黄大人这把铲子,快不快了。”
黄文炳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
他听懂了。
这是投名状。
“即使是亲爹老子,只要犯了法,下官也绝不姑息!”黄文炳咬着后槽牙表态,眼神凶狠得像条护食的狗,“请大人升堂!”
“升堂!”
随着三班衙役齐声呐喊,那用来震慑刁民的水火棍整齐划一地撞击在地面上。
“笃——笃——笃——”
沉闷的撞击声让围在衙门外的百姓瞬间安静了下来。
囚车被打开。
沈万三是被两个衙役像是拖死猪一样拖进大堂的。
这一路拖行,他在黑色的地砖上留下了一道湿哒哒的水痕,那是血,也是失禁的尿液。
“跪下!”
一名衙役根本没废话,一棍子敲在沈万三的膝窝上。
骨裂的声音很脆。
“呃啊……”
沈万三发出一声浑浊的嘶鸣,整个人像是散了架一样瘫在地上,再也直不起腰。
黄文炳坐在高高的堂案之后,惊堂木像是要拍碎桌子一样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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