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五月十五,朔州城。
大战后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将军府时,燕轻云已经披衣起身。
推开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与血腥气,但更多的却是全城鼎沸的人声——那是劫后余生的欢庆,是胜利的宣泄,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这座边城的蓬勃生气。
崔挽月端着药碗走进来,见他立在窗边,轻声道:“怎么起来了?冷前辈说你至少还需静养三日。”
“躺不住了。”燕轻云转身,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锐利,“城中有太多事要办。”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味让他微微皱眉:“外头情形如何?”
崔挽月接过空碗,眼底带着笑意:“太原郡公的骑兵追出八十里,斩首两千余级,缴获战马辎重无数,突厥残部已退入阴山以北,短期无力再犯。城内伤员已全部安置,阵亡将士名录正在统计,抚恤章程我已拟好,午后便可张榜公示。”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各坊百姓自发组织犒军,鸡豚米面堆积在州衙前,推都推不掉。薛瑶请示该如何处置。”
燕轻云沉吟片刻:“百姓心意不可却。这样,所有犒军物资登记造册,半数分发参战将士,半数充入府库,日后用于抚恤孤寡、兴修水利。另以将军府名义张榜,感谢全城父老,并言明:朔州军民一体,今日共御外侮,来日共建家园。”
崔挽月点头记下,又道:“李孝逸那边……他昨夜送来一封亲笔信。”
她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燕轻云展开,信不长,字迹却透着一股萧索:
“燕将军台鉴:昨日观战,见将军以宗师之身,力战大宗师,护城安民,某深愧之。往日执念,皆因私心蒙蔽,险误国事。今自请削爵罢官之奏疏已发往洛阳,不日当有旨意。愿将军守此边城,护此黎庶,则某虽去职,亦无憾矣。孝逸顿首。”
信末,还附了一句小字:“小心太平。”
燕轻云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看它化作灰烬,良久才道:“他终是醒悟了。”
“可要回信?”
“不必。”燕轻云摇头,“有些事,心照即可。让薛瑶从缴获中选十匹上好突厥战马,连同我那柄御赐的鎏金横刀,一并送去他营中。就说——‘将军去留,自有天意。此物留个念想,望珍重’。”
崔挽月会意。这是既全了李孝逸的体面,又表明了不再追究的态度。武后多疑,若燕轻云与李孝逸往来过密反招猜忌,如此恰到好处的“赠别”,反而显得坦荡。
“还有一事。”崔挽月神色稍凝,“今早梅花党密报,洛阳传来消息——三日前,太平公主进宫面圣,哭诉朔州军权过重、燕氏擅杀朝廷命官陈冲、有不臣之心。武后虽未当即表态,但已下令御史台暗中调查朔州军政。另外……”
她压低声音:“婉儿姑娘密信中说,太平公主在宫外已开始搜罗‘证据’,似是准备构陷你与李唐旧臣勾结,意图拥立庐陵王。”
燕轻云眼神一冷:“果然来了。”
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更何况他这般年轻、得民心、又手握重兵的边将,在武曌这等雄猜之主眼中,本就是需要敲打的对象。太平公主不过是顺势推波助澜罢了。
“让她查。”燕轻云冷笑,“朔州军政清明,百姓安乐,士兵委员会、民议堂运作有序,所有账目文书皆有据可查。我倒想看看,她能查出什么‘不臣之心’。”
“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崔挽月忧虑道,“太平公主行事狠绝,五年前梅府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她若在朝堂上搬弄是非,纵使查无实据,也会让武后对你心生芥蒂。届时一道调令将你调离朔州,我们的心血便付诸东流了。”
燕轻云走到案前,摊开那卷《朔州新制总纲》,手指划过“军政”、“民政”、“财赋”各篇,缓缓说道:“所以我们要快,要在朝廷旨意到来之前,让朔州新制扎根更深,深到即便我不在,这套体系也能自行运转,深到她们若要动朔州,便要考虑天下人心、边关稳固。”
他抬头看向崔挽月:“挽月,从今日起,你以将军夫人名义,正式接管朔州内政。民议堂升格为‘朔州议事会’,下设民政、财赋、工造、教化四司,你任总理事。各坊、乡推选代表入会,凡涉及民生大计,皆由议事会公议定策,报将军府备案即可。”
崔挽月怔了怔:“这……岂非分权?”
“正是要分权。”燕轻云目光深远,“一人之治,终有尽时。唯有制度扎根、众人共治,方能长久。我要让天下人看到,朔州没有‘燕氏私兵’,只有保家卫国的朔方军;没有‘燕氏私政’,只有万民共议的自治之制。如此,纵使朝廷调我离任,新任长官若要推翻这套制度,便要面对全城军民的反对——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崔挽月深吸一口气,郑重颔首:“我明白了,此事我即刻着手。”
“还有,”燕轻云又道,“梅花党那三十六处宝藏,吴先生已交来第二处地图,在河东道绛州龙门山。你派可靠之人,秘密起运其中三成金银回朔,用于抚恤、建设和储备;其余七成,分散藏于各地,作为日后应急之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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