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百工坊东厢的廊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李远站在刘一斧的房门外,抬手,顿了顿,才轻轻叩响门板。
“笃、笃笃。”
两轻一重,是他习惯的节奏。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略显沙哑的、带着警惕的声音:“谁?”
“刘大匠,是我,李远。”
屋里沉默了半晌。李远能想象刘一斧此刻的表情——惊疑,犹豫,或许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但他没有离开,就站在门外静静等着。
门闩滑动的声音响起,木门拉开一条缝。刘一斧的脸出现在门后,油灯的光从屋里透出来,照亮他半张脸——眼袋浮肿,皱纹在光影下显得更深了。
“李匠师。”刘一斧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么晚了,有事?”
“有事。”李远直截了当,“关于那枚齿轮,还有……齿轮上的手法。”
刘一斧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盯着李远看了几息,终于侧身:“进来说。”
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木桌,两把凳子,墙角堆着些木料和半成品工具。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画——画的是个老匠人正在铸炉前忙碌,笔法稚拙,像是孩童的手笔。
李远的目光在那幅画上停留了一瞬。
刘一斧注意到他的视线,淡淡道:“我儿子八岁时画的。”
语气很平淡,可李远听出了一丝藏得很深的柔软。
“坐。”刘一斧自己先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李匠师深夜造访,不只是为了齿轮吧?”
李远坐下,没有绕弯子:“刘大匠今天说,齿轮上的手法,懂行的人干的。”
“是。”
“那刘大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用硫磺混焦油,在铜件淬火后点蚀,制造这种‘自然开裂’的假象?”
刘一斧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缩。他避开李远的目光,看向桌上那盏油灯:“手艺人里,有些……走偏门的。专干些见不得光的活计。”
“比如?”
“比如……”刘一斧顿了顿,“让新铸的铜器看起来像是前朝的旧物,好卖高价。或者让好好的机括零件‘意外’损坏,好让主家换新的,从中吃回扣。”
他说得很笼统,像在背书。
李远身体微微前倾:“那刘大匠见过这种手法吗?亲眼见过?”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油灯的火苗“噼啪”又爆了一个灯花,光线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刘一斧的脸在明暗间变幻,那双总是透着固执和疲倦的眼睛,此刻深得像两口枯井。
良久,他缓缓开口:“见过。”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盖过去。
“什么时候?”李远追问,但语气很平静,像在问“今天吃了没”。
“二十年前。”刘一斧抬起头,这次终于看向李远,“南京工部军器局,铸炮坊。”
他开始讲述。
声音一开始还有些滞涩,像生锈的铰链,吱吱呀呀地转动。可随着讲述深入,那些埋藏了二十年的记忆,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争先恐后地从黑暗里爬出来。
他讲父亲如何铸炮,如何为子铳闭锁件淬火失败而焦灼;讲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冯先生如何出现,如何“帮忙”;讲那天晚上醉酒归来,看见淬好的铜件被浸在冷水里;讲第二天车床车削时,铜件如何诡异开裂;讲父亲如何发现硫磺焦油的痕迹,如何绝望……
讲到父亲“病故”时,刘一斧的声音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他端起桌上的粗陶碗,喝了一大口凉水,喉结剧烈滚动。
“他死之前,”刘一斧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抓着我的手说,‘铁柱,记住,有些手艺不是手上的功夫,是心里的功夫。’我当时不懂……后来懂了。”
他惨笑一声:“心里的功夫,就是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忍着看着害死你爹的人逍遥快活,忍着知道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报不了仇。”
李远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刘一斧讲完,屋里重新陷入沉默,他才开口:“那个冯先生,后来去了哪儿?”
“苏州。”刘一斧吐出两个字,像吐出两颗钉子,“进了沈家,当了供奉。我打听过,他真名叫冯三笑。在沈家二十年,专替他们处理一些‘不方便’的事。铸假古董,做旧仿伤,破坏对手的工坊……什么脏活都干。”
“冯三笑。”李远重复这个名字,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张朱清瑶给的纸条,推到刘一斧面前。
刘一斧低头看去。
纸条上那行字,在油灯下清清楚楚:“冯三笑在南昌,住百花洲悦来客栈,丙字七号房。与沈管事同进同出。”
他整个人僵住了。
手指颤抖着伸向纸条,捏住一角,拿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眼睛里。
“他……在南昌?”刘一斧的声音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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