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一格一格向前推进。
每天清晨六点,我在冬日的寒气中醒来。窗外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但厨房里已经飘来米粥的香气——傅文佩总是起得比我更早。
我们面对面坐在瘸腿的木桌旁吃早饭。有时是粥配酱菜,有时是烧饼豆浆,偶尔会有李副官带来的包子。简单,但温热,踏实。
七点,我开始翻译《现代经济学导论》。这本三百页的专着摊在桌上,像一座需要攻克的山。每天七页,铅笔在稿纸上沙沙游走,把那些晦涩的英文术语变成流畅的中文。手腕很快就开始发酸,但心里是满的——每一页译完,就意味着离一百五十块稿费更近一步。
九点,邮局的张先生会准时路过弄堂口。我把抄好的一百个信封交给他,他会快速抽查几封,点点头,递过来两百个铜板,还有新一天的名录。这活计枯燥,但稳定。铜板叮当落入钱匣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之一。
上午十点到中午,是裁缝铺最忙的时候。傅文佩的手艺传得比风还快,附近几条弄堂的太太小姐陆续上门。有的要改衣服,有的要做新旗袍,还有的拿着过时的长衫袄裙,想让傅文佩改成新式样。
她渐渐不再怯懦。量尺寸时声音清晰,讲解款式时条理分明,报价时也从容自信。客人们信她,不仅因为手艺好,还因为她眼里的光——那是真正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才会有的光。
李副官每天早上八点准时上工。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布衫,头发梳得整齐,第一件事就是把鹅黄色的平台擦得锃亮,把样品旗袍挂好。他话不多,但做事细致,帮傅文佩搬布料、记尺寸、招呼客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下午通常是方瑜带来的学生客户。圣玛丽女中那些姑娘们口口相传,“傅记旗袍”在女学生圈子里有了名气。除了做衣服,英文课和记账课也开了起来。每周二、四下午,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屋子就会变成临时课堂。三个姑娘学英文,两个学记账,方瑜负责联络安排,我负责讲课。
日子忙碌,但每一分忙碌都实实在在地变成了铜板和银元,沉甸甸地落在钱匣里。
到第七天晚上,我清点账目。
翻译《现代经济学导论》的预付款五十块已经到手——方瑜的表哥周明轩很爽快,看了我翻译的前三章样本后,当场预付了三分之一稿费。
抄信封六天,收入一块二。
裁缝铺开张七天,接了十一单生意,收了定金和部分尾款,除去成本,净赚二十八块五。
英文和记账课预收了第一个月的学费,共六块四。
再加上之前剩余的钱,钱匣里现在躺着整整九十六块七毛。
我看着账本上那个数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
一周前,我和傅文佩的全部家当是十八块七毛。
一周后,这个数字翻了五倍还多。
“妈,”我抬起头,“咱们有钱了。”
傅文佩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赵太太那件礼服镶边。深紫色的织锦缎在煤油灯下泛着暗哑的光泽,金线绣的牡丹雍容华贵。她听见我的话,手顿了顿,针尖停在半空。
“九十六块……”她喃喃重复,“这么多?”
“这才刚开始。”我合上账本,“等赵太太的礼服完工,尾款五块到手,就破百了。”
傅文佩放下针线,看着桌上那盏跳动的煤油灯火苗。灯光在她眼睛里闪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深处被点亮了。半晌,她才轻声说:
“依萍,妈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能挣这么多钱。”
“以后会更多。”我说,“下个月翻译的尾款一百块到手,咱们就有两百块了。到时候,租个大点的铺面,正正经经开个店。”
“嗯。”傅文佩重重点头,重新拿起针线。这次她的动作比刚才更稳,更从容,针尖穿过织锦缎的嘶嘶声都带着节奏。
我翻开翻译稿,继续工作。今天要翻译的是第七章《市场失灵与政府干预》,内容有些深,需要全神贯注。
刚写了几行,门外传来李副官的声音:
“依萍小姐,有您的信。”
我抬起头。李副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米黄色的信封。信封很厚实,质地考究,右下角印着烫金的字样——《新月》杂志社。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谁寄来的?”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送信的人说是《新月》杂志社的,指名要交给‘黑豹’先生。”李副官把信递过来,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好奇。
我接过信封。封面用钢笔写着工整的楷体字:
“福煦路弄堂,陆依萍小姐转交‘黑豹’先生 亲启”
字迹清隽有力,墨色均匀,笔画间透着从容和修养。看得出写信人是个讲究的。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两页信纸,还有一本最新一期的《新月》杂志。
展开信纸,抬头是《新月》编辑部的专用信笺,右下角印着杂志社的地址:上海霞飞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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