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煤油灯在玻璃罩里明明灭灭。
我放下账本,指尖划过最后一行的数字——距离那间月租三十块的店面,还差一大截。
三个月。
照现在裁缝铺、翻译、教课的收入,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凑够开店的本钱。太慢了。王雪琴那天的狼狈离去绝不会是结束,陆家就像悬在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
必须加快脚步。
需要快钱。
更需要一个能让陆家投鼠忌器的名气和依仗。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几份报纸上。《申报》娱乐版总在报道大上海舞厅的新闻,哪首新歌又火了,哪位歌女又红了。那些软绵绵的情歌,千篇一律的“妹妹我爱你”,充斥在上海滩的夜晚。
可那些在舞厅里跳舞的太太小姐们,那些穿着旗袍、喝着洋酒、表面上光鲜亮丽的女人们,她们心里真的只想听这些吗?
我铺开一张新纸,拿起钢笔。
笔尖悬停,墨水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写什么?
不是苦情,不是哀怨——上辈子已经写够了。
要像刀子,像耳光,像霓虹灯突然爆裂的脆响。
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傅文佩在灯下做旗袍时抿紧的嘴唇,方瑜说“咱们一起搞钱”时眼里跳动的火焰,女学生们在简陋教室里记笔记时认真的侧脸,甚至……那晚在大上海舞厅,顾慎之镜片后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
笔尖落下。
《红妆·不夜天》
——致所有在黑夜里点灯的女人
第一段:
霓虹烫过胭脂面,高跟鞋踩碎流言
谁说女子该低眉,偏要昂首向青天
旗袍裹紧玲珑骨,墨线绣出自在篇
裁云剪月不为妆,为挣一口硬气钱
停笔,审视。
够不够狠?够不够直白?
上海滩的舞厅需要的是能点燃空气、让人忘记白日枷锁的东西。那些戴着面具活了一天的女人,晚上走进舞厅,要的不就是一点放肆、一点痛快?
继续。
副歌:
红妆不夜天,烈酒敬流年
泪腺早枯竭,笑涡藏刀尖
休说女儿弱,肩能扛烽烟
且看明日朝阳起,照我策马平川前
第二段:
铅华洗净见真颜,算盘珠拨新纪元
不靠父兄不靠夫,自己铺路自己填
钢笔胜却绣花针,稿费买断旧姻缘
若问此生何所愿,自由二字值万钱
副歌重复
桥段:
也曾对镜贴花黄,也曾为谁泪涟涟
如今撕碎鸳鸯谱,自写人生第一章
旧梦葬入黄浦江,新章起笔在指尖
这人间若无公平秤,我便做那定盘星
尾声:
红妆不夜天,烈酒敬流年
女儿当如是,飒沓如闪电
明朝天地阔,任我写诗篇
此身虽在泥沼里,心已飞过九重天
最后一笔落下,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我放下笔,通读全词。
够烈,够狠,也够真。写的是舞厅里的红妆,却又不止是舞厅。写的是所有被束缚、想挣脱、在黑夜里寻找光的女人。
署名……“黑豹女士”。
既延续了“黑豹”的笔名,又明确了性别。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锋芒。
可问题来了——这词要交给谁?
我对上海滩的歌舞界一无所知,不认识任何歌女、乐师,更不认识舞厅老板。
等等……
那晚在大上海舞厅,顾慎之出现时,那个秦经理恭敬地叫他“顾先生”。顾慎之一个大学教授,为什么能让舞厅经理这么敬畏?
除非……他在那个圈子里有认识的人。
我盯着刚写好的歌词,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圣约翰大学。
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丫刺向灰白的天空。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我找到文学院那栋红砖小楼。
顾慎之的办公室在二楼。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打字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我敲了敲门。
“请进。”
推开门,顾慎之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手指在打字机键盘上飞快跳动。看见是我,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陆小姐?”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你怎么来了?”
“顾先生,打扰了。”我走进办公室,把装着歌词的信封放在桌上,“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顾慎之没有立刻去拿信封,而是先给我倒了杯茶:“请坐。什么事?”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我写了一首歌词,想卖给大上海舞厅。但我不认识那里的人,想到那晚您和秦经理似乎相熟,所以冒昧请您帮忙转交。”
顾慎之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睛看向我,带着审视:“歌词?”
“是。”我把信封推过去,“您可以先看看。”
他放下茶杯,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稿纸。目光在纸上扫过,起初平静,渐渐变得专注。读到“泪腺早枯竭,笑涡藏刀尖”那句时,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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