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娟的事,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弄堂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夸我仗义的,有说我多管闲事的,当然也少不了那些惯会嚼舌根的妇人,阴阳怪气地暗示:“一个姑娘家大晚上跑去舞厅那种地方,能是什么正经人?”
对这些闲言碎语,我一概充耳不闻。
傅文佩却气得够呛,好几次在厨房择菜时,把菜叶子掐得稀烂:“这些人!玉娟才十六岁,要不是你去把她带回来,指不定出什么事呢!她们倒好,不去说那些带坏小姑娘的人,反倒说起你的不是!”
“妈,别理她们。”我继续翻译手头的书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果然,三天后的下午,阴云压城,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傅文佩正在平台上给一位太太量尺寸,李叔叔在一旁帮忙递软尺。我坐在屋里,整理下午英文课要用的资料。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急促,带着某种刻意张扬的节奏。
我抬起头。
王雪琴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丝绒旗袍,外罩貂皮大衣,头发烫成精致的波浪卷,脸上化着浓妆,嘴唇涂得猩红。手里提着鳄鱼皮小包,脚下是一双足有三寸高的高跟鞋。
她就那样站在弄堂口,仰着头,用鼻孔打量着我们家窗前那个鹅黄色的平台,还有平台上挂着的几件旗袍样品。嘴角撇着,眼神里全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傅文佩看见她,手里的软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雪、雪琴……”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来了?”
王雪琴像是没听见,高跟鞋咔咔地踩过青石板,径直走到平台前。她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手,用两根手指捏起一件月白色旗袍的袖子——正是傅文佩给王淑慧做的那件,袖口绣着淡粉色的梅花。
“哟,”她拖长了声音,像唱戏似的,“这就是咱们傅大小姐开的……裁缝铺?”
她把“裁缝铺”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像在说“垃圾堆”。
傅文佩的脸色白了。
正在量尺寸的那位太太有些尴尬,匆匆说了句“我改天再来”,便快步离开了。
李叔叔上前一步,挡在傅文佩身前:“王太太,您有什么事?”
王雪琴瞥了他一眼,冷笑:“李副官,哦不对,现在该叫你李伙计了吧?怎么,陆家待你不薄,你就这么急着来舔新主子的鞋?”
李叔叔的脸涨红了,但依然站着没动:“王太太,请您说话客气点。”
“客气?”王雪琴笑了,笑声尖利刺耳,“我跟一个下人也需要客气?李正德,你别忘了,你一家老小还在陆家讨饭吃呢。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卷铺盖滚蛋?”
李叔叔的拳头握紧了,指节泛白。
“雪琴!”傅文佩终于找回了声音,声音不大,却带着难得的坚定,“你有什么事冲我来,别为难正德!”
“冲你来?”王雪琴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傅文佩,眼神像刀子一样,“傅文佩,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开这么个破摊子,挂几件破衣服,就真当自己是老板了?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做衣服的,下九流!别以为搬出陆家,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的声音很大,故意让整个弄堂都听见。
几个邻居探出头来,又赶紧缩回去,只留下门缝里闪烁的眼睛。
我放下手里的资料,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王雪琴看见我,眼睛一亮——那是一种猎人看见猎物的兴奋。
“哟,咱们的大小姐出来了。”她抱着手臂,斜眼看我,“依萍啊,听说你前几天……去大上海舞厅了?”
我没说话,走到平台前,弯腰捡起傅文佩掉在地上的软尺,仔细叠好,放回工具箱里。动作不疾不徐。
“怎么,不敢承认?”王雪琴往前一步,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一个姑娘家,大晚上去那种地方,还跟不三不四的男人拉拉扯扯……依萍,不是我说你,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这才抬起头,看着她:“王雪琴,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男人?”
王雪琴一愣,显然没料到我会直呼其名。
“那天在大上海舞厅,跟我说话的那位,是圣约翰大学的顾慎之教授。”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清晰,确保每个偷听的邻居都能听见,“圣约翰大学,上海最好的大学之一。顾教授是文学院的客座教授,学问人品,有口皆碑。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圣约翰大学问问。”
王雪琴的脸色变了变。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搬出这么个名头。
“那、那又怎么样?”她强撑着气势,但声音已经不如刚才尖利,“大学教授就可以半夜跟年轻姑娘拉拉扯扯了?谁知道你们……”
“王雪琴。”我打断她,上前一步,直视她的眼睛,“那天我去舞厅,是因为隔壁陈家的玉娟被她同学带去那里,喝醉了,被混混缠上。我去把她带回来,顾教授正好在场,帮我解了围。这件事,陈太太可以作证,玉娟的几个同学也可以作证。你要不要现在就去陈家问问,或者去圣玛丽女中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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