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是拉长的线,
将单薄缝在原地。
庭院深处,一痕墨迹,
停驻在褪色的廊底。
风绕过空阶,
卷起昨日的细语,
它们蜷曲着,像最后一枚落叶,
在脚边漂游,如未寄出的信函。
四顾。这静默曾裹着喧嚣,
如今砖缝里只有回声在低徊。
一件旧衣,悬在陈旧的记忆,
轻轻摇晃,抖落前尘的薄灰。
转身。门轴发出低沉的叹息,
将最后的光影合拢。
并非诀别,只是影子累了,
沉入更深的幽邃之中。
月光缓缓浮起,冰凉,
将最后的印痕熨平。
阶石之上,那刻下的孤影,
已沉入石髓,瘦长,凝定。
深秋的夜露,已凝着刺骨的寒意。时间仿佛被冻结在琥珀之中,唯有头顶那轮“霜魄月轮”高悬于墨玉般的穹顶,挥洒下清冷如冰泉的辉光,将清河镇蜿蜒的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霜。
陈满囤背上那个打着层层补丁、早已洗得发白、此刻更是显得空空瘪瘪的旧包袱,轻飘飘的,仿佛里面装不下他几十载沉甸甸的岁月,只勉强塞入了三两件换洗衣物和几卷视若性命、侥幸未被烈焰吞噬的孤本残篇。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怀中那架陪伴他度过无数孤寂长夜、承载过他全部激情与悲怆的伙伴——“微羽”古琴,换了一个更稳当的姿势抱紧。
琴身被那场诡异的大火无情燎过,原本温润如玉、仿佛内蕴星光的“星纹沉木”琴体上,留下了几道触目惊心、如同焦灼爪痕般的黑色疤痕,狰狞地盘踞其上。幸而七根以“月影蚕丝”与“星辰金”揉捻而成的琴弦尚在,只是蒙上了一层黯淡的劫灰,灵气内敛,沉默不语。他一手紧抱着微羽,那焦痕的粗粝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硌在胸前,一手拄着那根跟随他多年、被手掌无数次摩挲得油光水亮、内蕴一丝坚韧灵性的“龙血藤”旧拐杖,像一道被遗忘在时光缝隙中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挪出了暂时容身、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的破败驿站。
吱呀——
那扇薄薄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微弱得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声呜咽。这细微的声响,却像是命运之神无情挥下的铡刀,彻底斩断了他与脚下这片温厚土地之间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安栖”的羁绊。冰冷的夜风瞬间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嗖地一声狂涌而入,带着月河特有的湿寒和深秋的肃杀,如同无数把淬了玄冰的飞刃,无情地刮过他瘦削、颧骨高耸的脸颊——
那里,几道被火焰舔舐过的伤痕尚未完全结痂,此刻在寒风的切割下传来尖锐的刺痛。这份透骨的寒意直刺骨髓,然而盘踞在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名为“诀别”的铅云,却比这霜月寒风更凌厉百倍,几乎冻结了他奔流的血液,凝固了他的呼吸。
他忍不住停下蹒跚的、如同背负着万丈高山的脚步,艰难地、一寸寸地转过身。霜魄月轮清冷的光辉无私地洒落,熟悉的街道轮廓在模糊的视野里半明半暗。老茶馆那块刻着“听风”二字的斑驳木招牌,在月光下泛着陈旧的微光;张屠夫肉铺那杆高高挑起、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灵猪的布幌子,无力地垂着;还有那条狭窄幽深、尽头就是李裁缝那永远飘着布屑和线香气息小屋的鹅卵石小巷……它们都沉默着,浸没在一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银色死寂之中。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无尽眷恋与彻骨悲凉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心防,汹涌地堵住了他的咽喉。他嗫嚅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却连一丝呜咽都无法挤出。只有浑浊滚烫的泪,带着身体最后的一点余温,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受控制地滑过冰凉刺痛的伤疤,重重砸在脚下冰冷的、刻印着无数足迹的青石板上,瞬间碎裂,无声无息地渗入石缝,消失无踪。他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微羽抱得更紧,那焦痕凸起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仿佛某种无言的质问。一人,一琴,一杖,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月下长街上,投下一个扭曲、佝偻、仿佛随时会被无边夜色吞噬的孤绝剪影,缓慢地、一步一顿地向着镇外那片更浓重、更未知的黑暗挪去。
一步踏出,脚下传来青石冰冷的回响,仿佛踏碎了一面映照着往昔欢声笑语的琉璃镜。两步落下,身后那些曾无比熟悉的轮廓在模糊的视线和蒸腾的泪雾中,加速溶解、褪色。就在他的背影几乎要彻底融入镇口那株千年守望古橡投下的、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巨大阴影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夜风吹散的脆响自身后传来,如同寂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微小石子。
陈满囤如遭雷击,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那半瞎的感官在巨大的惊疑中被强行提升到极致。他猛地侧过头,仅存的微弱视力努力捕捉着声源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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