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浊清问:“那么你们邑州的房宅和田地又作何处置了?”
“还做什么处置?能保住性命,我已知足了。”白子辛笑道,“其实人生在世,有衣穿有粮食有屋居已是幸事,何必再追求那许多呢?天底下的财富,左不过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古时那些大富大贵的显赫家族,子孙后代又有多少流离失所,多少食不果腹?”
顾乘风赞道:“白姑娘能有此等见地,世上须眉男儿多数也是莫能及的。”
白子辛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居所,踏进屋内,她倒安静下来,只招呼众人坐下,自己闪进内室去,轻声唤着“相公”。顾乘风环顾四周,这草屋虽简陋至极,倒收拾得干净。堂屋中央摆张破破烂烂的小桌,略显局促了。少顷,内室挤出一张脸,顾乘风一下子认出那是张必用,可是再细细端详,那面孔却陌生了。
记忆中,张必用是个温厚的儒生,眉目间颇有些得意的神采。这会子所见,他的温厚、得意全没了影,那散疏的眉、微抠的双眸、干枯的唇,横竖撇捺只写了个“苦”字。顾乘风起初以为这是“穷苦”,很快便发现,这“苦”字产于“痛”,发于“愤”,是仇恨开了花,结了果。
张必用拿目光扫过众人,自然认出常朝云来,失神的双眼登时电闪雷鸣。他只盯向常朝云,嗓门压得极低,却好像费了吃奶的劲头,说:“你,是你。”
顾乘风道:“张先生,数月未见,不想竟在此地重逢了。”
张必用转开眸子,看向顾乘风,问道:“请恕张某愚钝,我与先生何曾见过?”
顾乘风与柳浊清相视一笑,一个化作白须老翁,一个化作中年家丁。张必用上下打量二人,嘟囔着:“二位甚是面善。”这当儿,白子辛端一箕青菜走出来,对张必用说:“相公,你怎么连他们也记不得了?我当日得以回南淮,正是靠这些仙道相助呵。”
张必用恍然大悟,眼睛里放出光彩,然而目光触及常朝云,他眼里的光芒又熄灭了。随即,他不觉垂眼,低声道:“世事无常,数月前我还是睿王门客,如今睿王已经登基为帝,我却沦落至此了。难得道仙不嫌弃我们这寒屋鄙舍,只怕我们招呼不周,道仙莫要见怪才是。”
直到午膳用毕,张必用再未言语。白子辛同顾乘风等人说话,他便躲进内室。柳浊清格外心细,留意到屋里少了一人,方才张必用在堂屋,她不便多问,此刻便压着嗓门,问道:“白姑娘,张先生不是还有一位原配夫人么?此刻怎不见她了?”
白子辛回头看看通往内室的草帘,低声道:“夫人逃离京城,前往天禄岛的路上受了风寒,后来又因缺粮少水,不日病故了。”
顾乘风道:“如此说来,张先生的兄长岂不是也……”
白子辛轻笑道:“道仙莫要再提那厮。我们逃去京城,他贪图我们古玩财宝也罢了,后来竟落井下石,加害于我们。此人半点良心也无,实在枉为儒生了。”
柳浊清问:“本来人间俗事我也不太明白,然而你们在邑州也算大户,张先生又一直是那睿王的门客。据我所知,京城邻边州府自睿王发动政变,翌日便归于新政辖制,并无战事发生,你们又因何故逃亡哩?”
“此事说来话长。自睿亲王政变事成,那旧帝的舅父镇威大司马便知他此前得了假情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索性率兵北逃,向北魏镇国将军袁肃求援。自文琲公主于北魏遇刺,我相公一直以为,北魏文官当权,刺杀和亲公主于北魏武将有利,下手的该是袁肃才对。然而镇威大司马才将出兵助魏,京城便出了大事,足见这整件事都另有乾坤。袁肃想借文琲公主遇刺迫使西梁发兵也许是事实,可是北魏丞相故意纵他也可能是事实——”
白子辛话音未落,张必用已掀开草帘,钻出内室,道:“岂止可能?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陷阱。”他径直走向常朝云,接着说:“北魏丞相早与你们常氏勾结,是或不是?”
常朝云冷眼看他,答得不紧不慢:“是或不是你现在问我又有何意义?就算你猜对了,一切为时已晚。你若猜得不对,难道我说我常氏兄妹未与北魏丞相勾结,你便尽信不成?”
张必用哭笑不得,怒道:“你们不光与北魏丞相有所勾结,我想你们同西梁朝中重臣也多有勾结。要不然,睿王夺权,西梁那位大司马何以派兵相助?想我南淮大好河山,原来太平祥和,如今却因你们妖臣乱党兴风作浪,以致我们这些平民流离失所,我……”
常朝云抢过话头,道:“张必用,时至今日你还糊涂着。口口声声对旧帝旧制不满的是你,如今新帝登基、旧制皆废,不满的还是你。你说平民流离失所,我倒要问问你,不是你们这些儒生推波助澜,旧帝旧制如何失得民心?我看你痛心疾首的,不是我们这些妖臣乱党,而是旧破新立,你非但未得好处,反落得如此田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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