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货车轮胎在泥泞里打滑的瞬间,后视镜里闪过一道白光,像是谁在暗处举着手术刀,将整个世界劈成两半。
"颖姐!刹车失灵了!"丈夫老周的吼声混着雨声砸进耳膜。我死死攥住扶手,看着挡风玻璃前飞溅的泥浆,恍惚间又看见李素芬站在村口等我们的样子——她总穿着那件褪成灰白色的蓝布衫,怀里抱着两岁的小女儿,五岁的大儿子踮着脚给她撑伞。
"抓紧!"老周猛打方向盘,货车撞上路边的老槐树才停住。我们浑身是泥地从驾驶室爬出来时,手机正在裤兜里疯狂震动。村支书的号码在屏幕上跳了二十三下,接通的刹那,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一声呜咽。
"素芬和她男人……煤气中毒……没了。"
殡仪馆的冷气吹得人后颈发凉。我盯着李素芬的遗照,照片里她嘴角那颗小痣还在,像永远擦不干净的饭粒。她男人王德发躺在隔壁水晶棺里,右手还保持着握方向盘的姿势——这个开了二十年货车的老司机,最终死在了自己最熟悉的驾驶座上。
"两个孩子怎么办?"我攥着老周的胳膊,指甲几乎要陷进他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里。他皱眉抽回手,烟头在指间明明灭灭:"咱们自己两个娃都快养不起了。"
灵堂外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五岁的王浩像头小兽似的撞开人群,他妹妹王雨被布鞋绊倒,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冲过去抱起雨儿,小姑娘的体温透过薄衫灼着我的胸口,她抽噎着把沾满血的手指塞进我嘴里:"姨,疼……"
那天夜里,我翻出压在箱底的存折。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红色数字上,23万8千4百62块5毛——这是我们跑大车十年攒下的全部积蓄。老周的鼾声在隔壁屋有节奏地响着,我轻轻摸黑起身,听见衣柜深处铁盒里传来的细碎响动。那是我们准备买新货车的首付,密码是女儿生日。
"你疯了?"老周的吼声震得玻璃嗡嗡响。他举着存折站在堂屋中央,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咱们闺女明年就要上高中,儿子肺病住院的钱还是借的!"
我盯着他眼底的血丝,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那时我刚嫁给老周,他开着辆二手货车拉煤,半路抛锚在零下三十度的荒野。是王德发开着他的破解放车,把冻得半死的我们拖回村子。素芬裹着军大衣在屋里熬姜汤,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冻疮。
"他们救过我们的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片雪花,"现在该我们还债了。"
老周摔门出去时,带落了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玻璃碎裂声惊醒了睡在里屋的女儿,她揉着眼睛出来,看见我蹲在地上捡照片,小声问:"妈妈,以后浩浩和雨儿要住我们家吗?"
我点头,指尖被玻璃划破也浑然不觉。女儿突然蹲下来帮我捡碎片,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那是素芬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王浩和王雨搬进来的那天,村里的闲话像野草般疯长。"田颖自己两个娃都顾不过来老周要被那俩拖油瓶拖累死听说王德发欠了赌债才自杀的"。我装作没听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给四个孩子做饭。王浩总把鸡蛋黄偷偷塞给妹妹,自己啃着冷硬的馒头;雨儿半夜发烧,我背着她往镇医院跑,老周默默跟在后面打着手电筒。
"妈,这道题我不会。"女儿把作业本推到我面前时,我正给雨儿扎辫子。小姑娘的头发又细又黄,像株营养不良的豆芽菜。我扫了眼题目,是道简单的应用题:"小明有五个苹果,吃掉两个还剩几个?"
"三个。"女儿脱口而出。王浩突然把铅笔折断,墨水在作业本上洇开一片:"我爸爸从来不会让我做这种题!"他冲出门时撞翻了饭桌,稀饭泼了我一身。
老周举着扫帚要追,被我拦住。暮色里,我看见王浩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把石子狠狠砸向树干。那棵树见证过太多离别——三年前我公公去世,去年素芬的婆婆走时,也是在这棵树下停的灵。
"你爸要是还在,肯定希望你好好读书。"我走过去,把热乎的包子塞进他手里。王浩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我爸真是赌钱欠债才死的吗?"
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法医报告上清清楚楚写着"一氧化碳中毒",可村里人都在传,说王德发前夜输了三万块,素芬因此和他吵架。此刻望着孩子通红的眼眶,我突然意识到,有些谎言比真相更残忍。
"你爸是英雄。"我听见自己说,"他开车二十年,救过七次翻车事故的人。"王浩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包子上,蒸腾的热气里,我仿佛看见王德发坐在驾驶室里冲我笑,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还在随风晃动。
日子像老周货车上的里程表,一圈圈转得人头晕。王浩上初中那年,老周终于买了新车。提车那天,四个孩子挤在驾驶室里又唱又跳,雨儿把新买的布娃娃塞给哥哥:"浩浩哥,这个给你当媳妇!"全车人都笑起来,连向来严肃的老周都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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