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开山没有应声，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死死盯着身边寥寥无几的残兵，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清点人数。”
副将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去统计。清冷的晨风中，士兵们垂头丧气地聚在一起，铠甲的破损声、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死寂。
没过多久，副将脚步踉跄地跑了回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颤：“将军……清点出来了……我们……我们还有三万兵马。”
“三万……”
卢开山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带来的可是整整八万镇东军！一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却只因一次大意，一场伏击，就折损了整整五万将士！
五万条鲜活的性命，就这么葬送在了乌兰城的火海与箭雨之中。
巨大的绝望和愧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卢开山眼前一黑，喉头腥甜翻涌，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从旁边的土坡上栽下去。
副将慌忙再次扶住他，却见他双目赤红，两行浑浊的泪水混着血污滚落下来。
八万大军折损过半，如此惨败，他该如何向镇北王交代？如何向镇东军交代？如何向那五万将士的家人交代？
副将勒住战马，脸色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惶急，翻身拱手，声音里都裹着几分沙哑：“将军，我等三万残兵，如今前路茫茫，该往何处去？”
卢开山勒马立在旷野之上，玄色的战袍染着血污与尘土，被朔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眉头紧蹙，沉凝的目光扫过身后步履踉跄、面有菜色的将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沉吟片刻，终是沉声道：“回图雅城。此地离图雅城最近，我军粮草断绝，兵卒饥疲，眼下也只有那里能暂作休整，更要紧的是，我要亲自向镇北王禀明此战大败之由，我军兵败，先前的部署尽数被打乱，此事，必须由王爷定夺。”
军令既下，无人敢违。
三万残军，再无半分出征时的雄赳赳气昂昂，人人面带倦色，甲胄残破，兵刃上的血痂凝了又干，马蹄踏过枯黄的野草，只余一片沉闷的蹄声与拖沓的脚步声。
他们一路奔行，不敢有半分停歇，昨夜血战乌兰城，中计损兵折将，又连夜奔逃至此，腹中无食，身上带伤，连胯下的战马都喷着白气，四蹄发软。
足足两个时辰的疾行，前路的地平线上，终于隐隐现出了图雅城的轮廓，青灰色的城墙巍峨矗立，在暮色里透着几分肃然。
将士们眼中刚燃起一丝希冀，便又被浓重的疲惫压了下去，只凭着最后一口气撑着，总算踉跄到了城下。
副将强撑着精神，策马冲到城下，扯开嗓子厉声高呼，声浪撞在冰冷的城墙上，嗡嗡回响：“城上守军听着！速速开城！镇北军卢开山将军率部归城，还不速速迎候！”
他的喊声未落，变故陡生！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毫无征兆地从城头倾泻而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直刺耳膜！
副将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肩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一支狼牙铁箭狠狠钉入他的肩甲，箭簇穿透皮肉，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衣襟。
他闷哼一声，身子一晃，险些从马背上栽落，身旁的亲兵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他扶住。
而与此同时，城头之上，一面玄底黑纹的狼旗，被人猛地扯起，迎着狂风扶摇直上，猎猎招展。
那是东蛮的狼旗！
狼旗猎猎，映着城头东蛮兵卒桀桀的狞笑，那青灰色的城墙之上，原本的镇东军守军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身着兽皮、面目凶悍的东蛮铁骑。
图雅城，已然陷落，被东蛮人占了！
城楼下的卢开山，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
卢开山瞳孔骤缩，周身的气息瞬间沉冷如冰，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乌兰城中计，三万大军折损过半，狼狈奔逃；如今奔至最近的图雅城，却发现此地早已易主，成了东蛮人的囊中之物。
一桩桩，一件件，如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原来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精心布下的阴谋！
从乌兰城的诱敌深入，到如今图雅城的釜底抽薪，他们一步一步，都被人牢牢算在掌心，像提线木偶一般被牵着鼻子走，连战连败，损兵折将，可直到此刻，他竟连对手是东蛮的哪位大将，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
一股滔天的怒意与悔意，混杂着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卢开山牙关紧咬，指节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底翻涌着猩红的戾气，却又被极致的冷静死死压着。
“将军！”亲兵的急唤拉回了他的神思。
中箭的副将已被救回，亲兵手忙脚乱地替他拔箭止血，疼得副将额上冷汗涔涔，却硬是咬着牙没再哼一声。
卢开山猛地回神，眸底的惊怒褪去，只剩杀伐果断的清醒。
图雅城已被占，城中的东蛮兵定然不少，他们此刻是残兵疲旅，若是被东蛮人出城追杀，那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撤！立刻撤军！”卢开山扬声厉喝，声音冷硬如铁，“全军向西北方向暂退，远离城池，谨防追兵！”
军令如山，将士们纵然心胆俱寒，也只得强撑着身子，调转马头，仓促退去。
一行人退到数里外的一处山坳，才算暂时安下营寨。军医匆匆赶来，替副将清创敷药，包扎妥当，那道箭伤深可见骨，饶是副将悍勇，此刻脸色也惨白如纸，唇瓣干裂。
副将撑着身子，不顾肩头剧痛，缓步走到卢开山面前，躬身行礼，声音虚弱却依旧恭敬：“将军，如今图雅城陷落，我军粮草尽绝，兵卒饥疲交加，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这茫茫荒野，我们……该怎么办？”
这话，也问进了所有将士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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