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爬到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不再靠近,似乎也无力再靠近。他就那样狼狈不堪地瘫坐在地上,仰起头,目光逐一扫过那一张张写满恐惧和疏离的脸。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周皇后身上。她的脖颈间,还残留着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如同耻辱的烙印。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朕……错了。”
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角落炸开!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个形如乞丐的男人。
崇祯的目光转向躺在锦榻上、依旧昏睡的长平公主。女儿左臂上厚厚的绷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眼中瞬间涌上浑浊的泪水,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和颤抖:
“媺娖……父皇……父皇对不住你……父皇……是疯子……是罪人……”
他的目光又转向瑟缩的袁贵妃:“爱妃……朕……伤了你……朕……禽兽不如……”
他一个个看过去,看那些被他惊吓、被他伤害的嫔妃宫女,最后,目光重新回到周皇后那双平静无波、却深藏着巨大悲恸的眼睛上:
“梓童……你说得对……皆是朕之过……刚愎自用……闭塞言路……疑忌忠良……以致……以致国破家亡……离散之苦……皆朕自取……朕……悔之晚矣……”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中浸泡过,带着沉重的忏悔和巨大的痛苦,从他破碎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被彻底打落尘埃、在至亲面前卑微认罪的可怜人。
周皇后静静地听着,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看着丈夫那枯槁如鬼、额角染血、赤足褴褛的惨状,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痛苦,看着他放下帝王最后一点尊严,像个孩子般在她们面前泣血认错……那积压了十八年的委屈、怨恨、恐惧,在这一刻,竟被一种更巨大的、名为“怜悯”和“同命相连”的悲怆所取代。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崇祯面前。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这位曾被他一脚踹开、被他斥责、最终悬梁又被救下的皇后,缓缓地、庄重地跪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颤抖的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崇祯额角凝固的血污和脸上的泪水泥垢。
这个动作,如同打开了闸门。
袁贵妃捂着肩伤,啜泣着,也慢慢挪了过来。其他嫔妃宫女,看着皇后娘娘的举动,眼中的恐惧和怨恨渐渐被泪水模糊。她们默默地围拢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劫后余生的悲泣在殿内弥漫。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谅解,在这片曾经被帝王之剑割裂的亲情废墟上,艰难地滋生。
傍晚时分,祾恩殿侧殿。
殿中央,竟罕见地支起了一口硕大的黄铜暖锅!锅下炭火正红,发出噼啪的轻响。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热气腾腾的浓汤,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菌菇的鲜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殿内多日萦绕的药味和阴郁。锅边,整齐地摆放着几碟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片、新鲜的时蔬、雪白的豆腐、晶莹的粉丝……还有一小碟珍贵的、来自辽东的虾滑。
周皇后、袁贵妃、几位伤势较轻的嫔妃,以及被宫女搀扶着勉强坐起的、脸色依旧苍白的朱媺娖,都围坐在锅边。王承恩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气氛依旧有些凝滞,但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隔阂,似乎被这锅滚烫的汤水融化了些许。
殿门被推开。李长风、朱清漪夫妇带着世子李星云和幼子李星星走了进来。李星星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一小坛酒。
“舅舅!舅舅快来!”李星星一眼看到被王承恩搀扶着、换了一身干净但依旧朴素布衣、脚步虚浮走进来的崇祯,立刻兴奋地跑过去,献宝似的举起酒坛:“看!爹藏的辽东烧刀子!孙医官说您寒气入骨,喝点这个驱驱寒,好得快!”
崇祯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感受着那毫无保留的亲近,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牵动,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却又在半途僵住,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嘶哑道:“……好。”
朱清漪扶着周皇后坐下,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朱媺娖臂上的绷带。李长风则径直走到锅边主位坐下,动作自然。他拿起长箸,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在翻滚的乳白色浓汤中轻轻一涮,那鲜红的肉片瞬间变得粉嫩诱人。他将这片涮好的羊肉,稳稳地放入了崇祯面前那只空置了许久的青花瓷碗中。
“陛下,”李长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尝尝。辽东的羊,关外的菇,江南的菜蔬。这天下四方的味道,融于一锅。暖身,亦能暖心。”
崇祯低头,看着碗中那片散发着诱人香气、微微卷曲的羊肉。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拿起筷子,手依旧有些颤抖。夹起那片羊肉,缓缓送入口中。鲜嫩、滚烫、带着浓郁的汤汁和一丝淡淡的膻香……这平凡至极的滋味,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他麻木的味蕾上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冰冷了太久、被悔恨和绝望填满的胃腑,更似乎……熨帖了一丝他早已枯死的灵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