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朝石崇点了点头,起身跟着那僮仆转到主座宽大的屏风之后,从一道隐蔽的侧门离开了饮宴大厅。
那僮仆恭顺而安静地在前方引路,潘岳则默默地随着他穿过金谷园层层叠叠的院落和景致,一直走到了一座高楼前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崇绮楼,贵人正在楼内等候潘郎君。”那僮仆朝潘岳深深地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潘岳站在崇绮楼前,仰头看了看这座金谷园内最高的建筑。只见崇绮楼高达百丈,因为占地广阔开间轩敞,并不会让人产生摇摇欲坠的“危楼”感,显得十分巍峨稳固,似乎永远也不会坍塌。
迈步走入崇绮楼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似乎这座楼内此刻空无一人。潘岳提起衣摆踏上楼梯,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一路向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嗒嗒”声,向对方昭示着自己的到来。
对方自恃身份,自然不会主动给予回应。潘岳独自踏着一层层的木质楼梯,虽然渐渐上行,心中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越走越低,甚至要堕入地底的感觉,就仿佛这座崇绮楼其实是一座华丽的坟墓,他大胆闯入,原本就抱着赌徒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绝。
终于,潘岳走到木梯的尽头,来到崇绮楼的最高一层。
和预想中的一样,这个金谷园内最高的所在四面开窗,宽敞透亮,由于已经远远高过了树梢,窗外只能看到一片天光,略微炫人眼目。
就在这片炫目的天光中,一个人背对着楼梯坐在窗前,听到潘岳的脚步声也不曾回头。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漆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同样镶嵌着无暇白玉的衣带在腰间轻轻一束,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柔韧的身躯。
潘岳轻轻吸了一口气,停在距离少年一丈有余的地方,躬身行礼:“在下潘岳,见过鲁国公。”
“你终于来了。”那少年转过身站起,朝潘岳拱手还礼,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潘岳抬起的脸,“久闻檀郎之名,今日才有幸得见,潘郎君当真是难请得很啊。”
“惭愧。”潘岳口中谦逊,眼睛却也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鲁国公贾谧,也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朝堂权贵。这个少年继承了母亲贾午的精明美貌和父亲韩寿的风流蕴藉,加上这些年来用最高权力浸淫出的尊贵气度,乍见之下让人惊为天人。然而再仔细一看,他的额头和下巴都偏于尖削,天庭不满地阁不足,脸色白中带青,身材也过于瘦削,便于俊美尊贵中透出隐隐的单薄尖刻,让潘岳心中一紧,无端地想起了司马睿对贾谧的那两个字评价——
地劫。
六凶星中的地劫星,岂不正是贾谧这样的相貌?
“我还在为祖母宜城君守孝,所以不便进入饮宴之所,只能在此单独接见潘郎君,还望郎君不要见怪。”贾谧虽然年轻,却早已见过了诸多大阵仗,对待潘岳也十分自然。
“鲁国公少年才高,潘岳早有耳闻,今日能得一见,荣幸之至。”潘岳压下心中惊乱,不卑不亢地回答。
“潘郎君请坐。说起来,你当年与家父也是好友,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了。”贾谧伸手让潘岳坐在自己对面,和气地笑道,“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还请潘郎君不要拘礼,畅所欲言。”
听贾谧主动提到他的父亲韩寿,潘岳淡淡笑了笑,客气敷衍。当年他与韩寿同在司马攸府中担任伴读,算得上是总角之交,只可惜后来因为韩寿出卖司马攸之事,二人碎玉绝交,自此再也不相往来。如今韩寿借着贾家乘龙快婿的身份官至河南尹,不仅夫人儿子是皇后贾南风最亲近的心腹,就连韩家其余人等也仗着这层裙带关系飞黄腾达,潘岳就更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往来了。
“昔日我托石卫尉多次邀请潘郎君,郎君都托词不就。此番不知潘郎君为何改变了主意?”被潘岳拒绝过多次,贾谧此刻的话语虽然客气,但年少气盛,到底掩饰不住几分不满,几分得意。
“易经有云: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似乎早已料到贾谧有此一问,潘岳不慌不忙地回答完,伸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手稿,双手递给贾谧,“这是我为宜城宣君所写的诔文,就算是送给君侯的见面礼了。”
一听是为自己祖母郭槐所写的诔文,贾谧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双手接过潘岳的手稿,打开来细细一读,不禁暗自钦佩——怪不得世人都说潘岳文采非凡,撰写哀诔之文更是绝世无双,这篇《宜城宣君诔》气势宏大偏又悱恻入微,就算贾谧这个亲孙子自诩文采出众,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贾谧明白,这篇“见面礼”,实际上就是潘岳展示的才华和诚意。
不过,贾谧想要的,还不限于此。
“久闻潘郎君不仅精擅文辞,还对朝野之势颇有见解,不知有什么可以教给我的?”贾谧将潘岳的那篇诔文郑重收好,终于不再绕弯子,直接提出了此次见面最重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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