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撕扯着石板村的闷热,村会计王德福踩着碎石路往坳谷方向走时,后颈的汗珠正顺着脊梁沟往下淌。他怀里揣着乡里刚批下来的养殖补贴红头文件,隔着两层的确良衬衫都能感觉到油墨在发烫。
"三叔!"年轻施工队长栓柱从土坡上跳下来,安全帽歪斜着露出半绺黄毛,"您给评评理,他们非说听见小孩哭..."
王德福眯起眼望向三十米外的坳谷入口。阳光下,青苔斑驳的断崖像被利斧劈开的巨型棺椁,南边水湾流出的溪水泛着诡异的乳白色,仿佛有无数双小手在搅动沉淀的骨粉。
"都闭嘴!"工头老张突然从帐篷里钻出来,后腰别着的铜烟锅撞在行军床铁架上叮当作响,"再他妈瞎咧咧,今晚你守夜!"
1987年的夏末,这个被县志标注为"待开发水域"的尸骨塘,正裹挟着三十年前的腐臭记忆,缓慢地撕开石板村结痂的伤疤。
村长赵满囤第一次踏进坳谷是在立秋那天。他记得特别清楚,因为翻过断崖时,裤腿刮掉的苍耳子沾着暗红色浆果,像极了当年接生婆捧出来的死胎。
"这...这他娘的是万人坑啊!"跟来的瓦匠李瘸子突然瘫坐在青石板上。手电筒光束扫过之处,层层叠叠的颅骨在苔藓下泛着青白,有具幼小的骨架蜷缩在石缝里,天灵盖上还嵌着生锈的剪刀。
赵满囤蹲下身,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突然变得腥咸。他想起五岁那年偷跑进山,在坳谷西坡撞见父亲用草席裹着刚咽气的妹妹。那天也是这样的闷雷天,草蜢在腐叶间蹦跳,裹尸布渗出的羊水把红土染成酱色。
"造孽啊..."他颤抖着摸出怀里的红塔山,打火机连按七次才窜出火苗。三十年前被推进石灰坑的女婴,二十年前吊死在歪脖子树上的疯媳妇,十五年前肺痨死的三伢子...那些被夜色吞噬的哭嚎突然在耳蜗深处炸响。
市文物局的车是第三天晌午到的。戴着白手套的专家捏起半截腿骨,对着阳光端详片刻:"股骨嵴发育不全,先天性佝偻病。"旁边记录的民警手一抖,钢笔尖在尸袋编号上洇出墨团。
"赵村长,劳驾把58年的户籍册拿来。"法医老陈摘掉口罩,露出被汗渍浸黄的下巴,"这些头骨枕部多有凹陷性骨折,应该是..."
夯土机轰鸣声打断了后半句话。赵满囤望着卡车尾灯消失在盘山公路拐角,突然觉得裤管发沉——不知何时,几只沾着泥浆的童鞋从尸堆里滑出来,千层底上绣的虎头还剩半只眼睛。
第七天夜里,守夜的栓柱是被尿憋醒的。他摸黑钻出帐篷时,月光正把断崖照得像块发霉的绿豆糕。山风卷来若有若无的梆子声,仔细听又像是木鱼。
"谁?!"手电筒光束扫过水湾,栓柱看见涟漪中心浮着团黑影。等他抄起铁锹走近,那东西突然散成几十条细长的影子,水草般缠住他的脚踝。
清晨人们找到他时,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蜷缩在挖掘机履带下,指甲缝里塞满青黑色的淤泥。他反复念叨着"红肚兜",直到乡卫生院的镇静剂扎进胳膊。
王德福是在施工队撤离后独自进谷的。作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他始终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说辞。但当胶鞋踩进及膝的溪水时,刺骨的寒意还是让他打了个趔趄。
腐殖质的气味在正午阳光下发酵。新挖的堤坝断面裸露出森白骨层,某处凹陷里嵌着半枚银锁片,錾刻的"长命百岁"已经氧化发黑。王德福蹲下身,听见胸腔里心跳声突然变得空旷,就像小时候把耳朵贴在地窖口。
"啪嗒"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他后颈。抬头瞬间,崖壁藤蔓间闪过半张青紫的小脸——那分明是他夭折的弟弟,1962年饿死的那个雪夜,母亲用出嫁时的红绸裹着他埋进了坳谷东坡。
1993年县志修订时,关于石板村坳谷的条目这样记载:"因地质结构不稳定暂缓开发"。而村里老人至今忌讳在清明后进山,他们说每当谷雨时节,断崖下的野蔷薇会开出惨白的花,花心里凝着血珠似的露水。
去年开春,省城来的探险博主用无人机航拍坳谷。镜头穿过氤氲的水雾,隐约可见潭底交错的白骨呈放射状排列,宛如一朵正在绽放的巨型莲花。视频发布当晚,博主声称设备故障丢失全部素材,评论区有人留言:听见婴儿笑的时候,千万别看水面倒影。
如今坳谷入口的铁丝网上缠满经幡似的塑料袋,护林员巡山时总要多绕二里地。偶尔有山风掠过潭面,那些沉淀了半个世纪的呜咽便会顺着溪流漂出山谷,在石板桥下的漩涡里打转,直到被浣衣妇的棒槌砸碎成粼粼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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