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云贵总督府的书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檐角滴水的清冷声响,敲打着青石板,一声,又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堆积的文书几乎要倾倒下来。
一封来自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加急公文,被云贵总督刘岳昭重重地拍在案几最上方。
烛火被掌风带得猛地一跳,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
公文上那些冰冷的字句,透过他紧锁的眉头,直刺心底:“……马嘉理案,英使威妥玛震怒异常,措辞强硬,索要甚巨……务必详查真相,严惩凶犯,速息事端,免生大衅……”
“息事端……免生大衅……”刘岳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只有铁一般的冷硬和无法排遣的沉重。
刘岳昭出身湘军,半生戎马,刀锋舔血挣来的顶戴。
此刻,他并未穿戴官服顶戴,只着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然而那久经沙场、执掌一方的威仪,早已刻入骨血。
挺直的腰背如同永不弯曲的长枪,即便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依旧撑着一方天地。
只是那紧握公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门外传来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书房门口。
来人并未立刻推门,而是在门外略略一顿,仿佛在调整呼吸,也仿佛在感受门内那几乎凝固的气氛。
“毓英兄,进来吧。”刘岳昭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纸背的疲惫和洞悉。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云南巡抚岑毓英走了进来。
他与刘岳昭年纪相仿,但气质迥异。岑毓英是地道的广西人,一路从刀光剑影的镇压云南回民起义中搏杀出来,最终登上巡抚高位。
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深潭,仿佛蕴藏着这片红土高原所有的隐忍、坚韧与深不可测的谋算。
一身石青色的官袍穿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略显瘦削,却自有一股山岳般沉稳的气度。
岑毓英的目光迅速扫过刘岳昭案头那刺目的公文,又落在刘岳昭紧锁的眉心和泛白的手指关节上。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制台大人,夜深了。”
“夜深?”刘岳昭猛地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燃烧着灼人火焰的眼睛直直刺向岑毓英,“腾冲那边的天,怕是要塌了!英夷的炮舰,可不会看时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压抑不住的激愤,“看看这个!‘严惩凶犯,速息事端’!
阿古他们杀的是擅闯国境、心怀叵测的探子!是扞卫家园!这‘凶犯’二字,何其荒谬!
这‘息事端’,又是要息到何种地步?割地?赔款?还是把我云贵子弟的头颅双手奉上?!”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郁气尽数喷出。
他绕过书案,大步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幅《滇西边防舆图》前,粗糙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图上腾越厅(腾冲)的位置,指关节敲击着地图,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战鼓擂响在岑毓英的心头。
“毓英!”刘岳昭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岑毓英沉静的眼眸,“你也是从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
你告诉我,这口气,我刘岳昭能咽下去吗?这脚下的土地,我滇边百万生民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用性命守护的土地,能让吗?!”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嗡嗡回响,震得案头的烛火又是一阵狂跳。
岑毓英静静地承受着刘岳昭灼人的目光和雷霆般的质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到舆图前,站在刘岳昭身侧。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腾冲那个点上,而是以一种近乎抚摸的专注,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扫过舆图上那片广袤而复杂的滇西疆域——高黎贡山险峻的褶皱,怒江、澜沧江奔腾的曲线,密布其间的土司辖地,还有那些标注着边关哨卡、村寨聚落的小点。
他的指尖最终也落在了腾越厅的位置,却并非重击,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眷恋,沿着代表国境的那条细细的墨线,缓缓地、坚定地描摹。
“制台,”岑毓英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压下了刘岳昭的怒吼。
“这口气,自然咽不下。这土地,一寸也丢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地图上抬起,迎向刘岳昭灼热的视线,那深潭般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出两簇跳动的烛火,也翻涌起同样炽热的决心,“可正因如此,才更要稳住。
英夷借题发挥,所求非小。若仅凭一腔血勇,仓促应对,正中其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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