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檀香混着桂香在梁下打转,卫氏摇着扇子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将贾悦案头的雪浪笺吹得簌簌翻卷。
众人的目光全聚在她身上,沈墨隔着两席茶案,指节攥得发白,连湖蓝暗纹的衣袖都起了褶皱——他想上前,却知此时任何逾矩的举动都会给贾悦招来更多闲话。
"半柱香的时辰,五妹妹可莫要让大家等久了。"卫氏扇柄轻敲掌心,眼尾上挑的胭脂晕染得像把小钩子,"我虽不才,却也读过些诗,这步韵最是考校真功夫。"
贾悦垂眸盯着砚台里新研的墨汁,心跳声在耳畔轰鸣。
她原以为今日不过是寻常诗会,特意穿了月白缠枝莲的比甲,腕间只戴了对翡翠小铃铛,原想低调些的。
可卫氏这一闹,倒像把她架在火上烤——上回诗会她夺了魁,早惹得几房不痛快,如今这"步韵"哪里是雅事,分明是要当众折她的锐气。
"悦儿。"
低低一声唤,混着茶盏轻碰的脆响。
贾悦抬头,正撞进沈墨眼底的温潮。
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身侧,广袖扫过她案角,带起一缕松烟墨的清苦。"昨夜你说要抄《玉台新咏》,我替你磨了宿墨。"他指尖虚虚点了点她砚台,"这墨润,写出来的字不滞笔。"
贾悦忽然想起昨夜在沁芳闸边,沈墨捧着个雕花木匣来找她,说里头是他祖父当年上京应试时用的墨锭。
当时她只当他是怕她抄书手酸,此刻方知,他连今日的意外都替她备下了周全。
"谢...谢公子。"她喉咙发紧,指尖轻轻碰了碰砚台边沿。
墨汁在晨光里泛着乌玉似的光,像极了昨夜林子里那堆将熄未熄的篝火——那时她跟着周瑞家的去庄子上收租,半道遇了狼,是沈墨带着家丁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映得他眉峰如剑,他说"悦儿别怕,我在"。
狼眼的幽绿、火把的橙红、沈墨沾着草屑的衣摆...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转了个圈,忽然就定在了昨夜抄书时看到的句子上。
她原诗写的是"桂影浮阶月半钩",取的是静景;要步韵的话,总得翻出些新意来。
"五妹妹可是卡壳了?"卫氏的声音又飘过来,"若实在作不出,不妨说一声,咱们也不..."
"卫姐姐急什么?"林黛玉突然撂下帕子,丹蔻点着桌案,"我瞧五妹妹这架势,怕是要写出惊才绝艳的句子来。"她素日最厌这些虚头巴脑的较量,此刻却偏要替贾悦撑场子——上回贾悦替她解了诗中典故,又悄悄送了她两本抄本《漱玉词》,她心里早把这五妹妹当知己了。
贾悦冲黛玉弯了弯眼睛,提笔在雪浪笺上试了试墨。
笔尖触纸的刹那,她忽然想起原诗的尾联"此心合向秋光老,不共繁霜作白头"——这是她暗喻自己虽为庶女,却不愿在宅斗里磋磨心志的心思。
要步韵的话,总得把这层意思再往深里剖一剖。
案头的铜漏"滴答"一声,半柱香已燃去小半。
贾悦盯着窗外那株金桂,忽然想起前日在园子里见的景象:几个小丫头扫桂叶,扫着扫着就蹲在地上捡桂花,说要拿回去做糖蒸酥酪。
当时她站在假山上看,晨露里的桂花落了她们一头,像撒了把碎金子。
"有了!"她笔尖微顿,墨痕在纸上洇开个小圈,又迅速收住。
第一句便改了原诗的"桂影"为"金粟"——桂树别名金粟,更添雅趣。
第二句"碎作晨霜落满头"既应了原韵的"头"字,又暗合那日见的小丫头们,比原诗的"繁霜"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写到颈联时,她想起沈墨总说她"柔而有骨",便化用了《诗经》里"匪莪伊蒿"的典故,写"匪是秋光偏照我,原知弱草也生柔"——既回应了卫氏的刁难,又不显得锋芒毕露。
尾联更是翻出新意:"他年若得同云起,犹记庭前拾桂游",将原诗的"老"字转为"起"字,暗含进取之意,又用"拾桂游"收束,留足余韵。
"写好了。"贾悦搁笔时,铜漏里的水滴刚好落进第七个槽。
她推了推诗笺,腕间的翡翠铃铛轻响,倒比刚才更清脆了些。
"我先瞧瞧!"史湘云凑过来,杏眼睁得溜圆,念到"碎作晨霜落满头"时拍了下桌子,"好个'碎作'!
比五妹妹原诗的'浮阶'更鲜活!"
林黛玉接过诗笺,指尖抚过墨迹未干的字,嘴角慢慢翘起来:"尾联最妙。
'他年同云起',既有青云之志,又不脱女儿家的温柔。"她转头看向卫氏,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促狭,"卫姐姐可要和?"
贾探春素来最看重才学,此刻也凑过来,用指甲在"弱草也生柔"那句下划了道印子:"五妹妹这是说,庶女也能有风骨呢。"她声音不高,却让在座的几个庶出姑娘都红了眼眶——她们何尝不想说,只是没这胆量。
沈墨站在贾悦身侧,望着诗笺上的字迹,喉结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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