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悦跟着周瑞家的穿过抄手游廊时,月光正顺着青瓦往下淌,在地上碎成一片银霜。
她摸了摸袖中那方油纸包,又碰了碰贴着胸口的银囊——前者是薛蟠强买民田的血契,后者装着她昨日在太医院当差的表舅配的安神汤,原是给老祖宗备的,此刻倒成了她压惊的底气。
正厅门帘掀开时,穿石青刻丝八团菊纹袍的贾赦正端着茶盏,茶盖在碗沿刮出刺耳的声响。
见她进来,他重重放下茶盏:"五丫头,坐。"
紫檀木椅还带着炭火盆的余温,贾悦刚坐定,贾赦便直入主题:"薛大公子的聘雁已经送到礼部,你与薛蟠的婚事,下月十五便要下聘。"
她垂眸盯着自己绞在膝头的帕子,指尖微微发颤:"大老爷,悦儿从未见过薛公子......"
"没见过便对了!"贾赦拍案,震得茶盏里的浮叶乱晃,"你当这是小户人家的儿女情长?
薛家如今掌着金陵的盐引,咱们贾府要在江南盘下新的绸缎庄子,少不得要借这层关系。
你是贾家的姑娘,自然要为家族打算!"
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起。
贾政穿着月白夹衫进来,手里还捧着本《朱子家训》,见厅中气氛紧张,便在另一侧的玫瑰椅上坐下:"大哥,五丫头年纪小,总要慢慢说。"他转向贾悦,语气缓和些,"悦儿,你大老爷也是为你好。
薛蟠虽有些浮浪,到底是皇商之后,你嫁过去,吃穿用度总不会亏了。"
贾悦抬眼,正撞进贾赦如刀的目光里。
她捏了捏袖中硬邦邦的地契,声音轻却清晰:"二叔说薛公子可靠......可悦儿前日在梨香院,听薛大奶奶说,薛公子上月在城南收田,把不肯签字的老秀才推下了河?"
贾政的手指在书脊上顿住。
贾赦的脸立刻黑下来:"妇人之言也能信?
那老秀才自己失足落水,与薛公子何干!"
"可前日薛府门房老周说......"贾悦欲言又止,眼尾微微发红,"老周是跟着大太太陪嫁过来的,他说那老秀才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如今连棺材钱都凑不出......"
贾政的眉头渐渐皱成个川字。
他与贾赦不同,最看重门风清誉,若薛蟠真闹出人命官司,莫说联姻,怕是要连累贾府一同被御史参本。
正厅里的炭火烧得噼啪响,贾悦看着两个长辈的脸色,又补了句:"悦儿原是个庶女,能为家族尽孝是本分。
只是若嫁过去才发现薛公子品行不端,到时候被休回府......倒显得咱们贾府识人不明。"
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扎在贾赦的七寸上。
他梗着脖子还要发作,外头却传来丫鬟的通报:"老祖宗来了。"
贾母扶着鸳鸯的手进来时,鬓边的赤金攒珠簪子闪着暖光。
她扫了眼厅中,径直在主位坐下:"我在房里就听见你们这儿闹得慌,到底为了什么?"
贾悦立刻起身,跪在贾母脚边:"老祖宗,悦儿不是要抗婚。
只是......只是听说薛公子近日在城南做的事,实在怕嫁过去后,既守不住妇道,又给咱们贾府丢脸。"
贾母的手指在佛珠上慢慢捻动。
她最疼这些孙女,可到底是从荣国府掌家媳妇熬过来的,深知家族利益的分量。"你大老爷说的也有理,薛家的财势......"
"老祖宗,"贾悦攥住贾母的衣襟,声音带着哭腔,"前日我去庙里给您祈福,遇见个讨饭的老妇人,她拉着我哭,说儿子被人推下河淹死了,家里连块席子都买不起......"她抬眼,眼眶里的泪映着烛火,"那老妇人说,推她儿子的,是穿玄色团龙纹马褂的公子。"
贾母的手顿住了。
玄色团龙纹马褂,那是薛蟠最爱的打扮。
她沉默半晌,轻轻摸了摸贾悦的发顶:"你起来吧。
这事......我再想想。"
是夜,贾悦回房时,窗台上多了个青布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本线装册子,首页贴着张带血的地契——正是沈墨今日给她的那方。
册子上还夹着张纸条,字迹清俊:"已托人呈给二老爷。"
次日晌午,贾悦在缀锦阁给贾母捶腿时,见贾政匆匆进来,手里正攥着那本青布册子。
他朝贾母使了个眼色,又对贾悦点头:"悦儿,你昨日说的事,我让人查了。"
贾母接过册子翻了两页,脸色渐渐沉下来。
贾赦凑过去看了两眼,脖子上的青筋直跳:"这定是有人污蔑!"
"大哥,"贾政按住他的胳膊,"城南里正的供词都在这儿。
那老秀才确实是被推下河的,薛府的护院还去堵了他寡母的嘴。"他转向贾悦,语气软和不少,"悦儿,你前日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贾悦福了福身,眼尾微微弯起:"全凭二叔做主。"
可就在她以为局势松动时,第三日清晨,周瑞家的又来传话:"大老爷说,薛府催得紧,下聘的日子要提前到三日后。"她压低声音,"大老爷还说......若五姑娘再闹,便把她名下的庄子收回去。"
贾悦站在廊下,望着院里那株老梅树。
风卷着残瓣落在她肩头,像极了那日薛府角门老周眼里的泪——他说薛蟠背后有忠顺王府的人撑腰,这门亲事,怕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月上柳梢头时,贾悦裹着斗篷出了角门。
沈墨的马车早等在巷口,车帘掀开的刹那,她看见他膝头摊着本新抄的册子,烛火在他眼底跳成两点星火:"我让人查了薛蟠这半年的账目,他往忠顺王府送的礼单......"
"忠顺王府?"贾悦的指尖突然发冷。
她想起前日在贾母房里,贾赦提到薛蟠时,眼角不自然地抽了抽——原来这潭水,比她想的更深。
沈墨合上册子,目光灼灼:"明日我去顺天府找个相熟的书吏,查查那老秀才的卷宗。
悦儿,咱们得......"
"先上车。"贾悦掀帘坐进去,袖中的地契硌着掌心。
风从车缝里钻进来,吹得车帘哗啦作响,像极了即将到来的风暴前,那声沉闷的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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