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榭的朱漆门刚推开半扇,贾悦便闻见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缠枝莲暗纹衫子,外罩浅青比甲,发间只斜插一支银鎏金菊簪——这是昨日王熙凤特意让平儿送过来的,说是“诗会要显才情,穿戴得素净些才压得住”。
“五妹妹来了!”史湘云的大嗓门先撞进耳朵。
贾悦抬眼,便见穿湖蓝掐牙背心的史大姑娘正站在廊下剥栗子,袖口沾着星点碎壳,“快些来,宝姐姐刚说要比咏菊诗,我正愁没人帮我对韵呢!”
话音未落,两道目光便如针芒刺在后颈。
贾悦不用回头也知道,一道来自左侧廊柱下的薛宝钗——蜜合色刻丝大氅裹着玲珑身段,正低头拨弄茶盏,葱管似的指甲在青瓷上刮出细碎声响;另一道来自右侧花厅里的贾探春,鸦青鬓角垂着的珊瑚坠子微微晃动,手里攥着的湘妃竹团扇半掩着唇,眼尾斜斜挑向这边。
“悦丫头,过来坐。”李纨从暖阁里迎出来,青灰色直裰下摆沾着墨点——她素日总说“诗会是姑娘们的事,我只做个守规矩的”,可案头那方歙砚分明新磨过,“今日原是我起的头,想着秋深了,便以‘秋菊’为题。大家即兴赋诗,不拘平仄,只取个应景。”
贾悦在黛玉身边坐定。
林姑娘穿件杏子红绫子小袄,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碰着茶盏,叮咚响得人心软:“五妹妹昨日说在园子里见了白菊,我还道你要写‘孤标傲世’,倒不知今日能做出什么好诗来。”她眼尾微微上挑,倒像是比贾悦自己还期待。
“既是即兴,便从大妹妹开始吧。”李纨话音刚落,贾迎春便红着脸站起来。
她手里的诗稿皱巴巴的,念到“金英翠萼带霜开”时,声音轻得像蚊蚋。
探春在底下用团扇掩着嘴笑,宝钗垂眸拨弄着腕上的金璎珞,连史湘云都歪在椅子上打哈欠。
轮到薛宝钗时,她扶了扶鬓边的赤金攒珠簪,声音甜得像浸了蜜:“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贾悦听着耳熟——这是原着里宝钗那首《咏白海棠》的起句,偏生今日用在秋菊上倒也贴切。
末句“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刚落,廊下的婆子们便齐声喝彩,连王夫人都笑着点头:“宝丫头到底是读过书的,这诗里带着股子端方气。”
“林丫头该你了。”李纨笑着递过茶盏。
黛玉指尖摩挲着袖口的缠枝纹,眼波流转间已吟道:“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她声音清泠泠的,像檐角冰棱坠地,“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话音未落,史湘云已拍着桌子喊“好”,茶盏里的水都晃出来:“到底是颦儿,这诗里有骨头!”
贾悦感觉掌心沁出薄汗。
竹姨娘昨日塞给她的蜜饯还在袖中,带着淡淡桂花味——那是提醒她“诗会有人要踩你,甜的要含住,苦的要咽下去”。
王熙凤的话也在耳边响:“悦丫头,这诗会是局,也是路。”她垂眸盯着案上的湖笔,笔锋还带着昨日临摹小楷的墨痕。
“五妹妹?”李纨轻声唤她。
贾悦起身时,裙角扫过案几,惊得黛玉的茶盏晃了晃。
她望着窗外竹影里的白菊,忽然想起前日在城南茶馆——那日她替竹姨娘送药,见茶博士在扫落叶,老茶客们围着火炉念诗,有个穿青布衫的老者正说:“菊有五美,黄花晚节,此其一也。”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她开口时,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当,“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廊下霎时静得能听见秋虫振翅。
史湘云“砰”地拍桌,茶盏里的水溅湿了前襟:“好个‘他年我若为青帝’!五妹妹这诗比我的还野!”黛玉撑着桌子笑,帕子掩着唇,眼尾泛着水光:“五妹妹果然是个妙人,这诗里有股子不驯的劲,倒像把秋菊的骨血都写活了。”
“倒真是妙。”薛宝钗的声音从另一侧飘过来,她指尖捏着帕子角,金镯子在腕上滑出半道金光,“只是这诗风……倒与我前日在藏书阁见的一本唐集里的句子有几分相似。”她抬眼时,眼波像春水上的薄冰,“也不知是五妹妹偶得灵感,还是……”
“宝姐姐这话说得奇怪。”史湘云把栗子壳一扔,“我前日还见你抄《玉台新咏》呢,难道你做的诗都是抄来的?”
贾悦望着薛宝钗鬓边晃动的赤金簪子,忽然想起竹姨娘说过“薛家最会借刀杀人”。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诗稿,声音清朗朗的:“这诗是我前日在城南茶馆听老茶客们闲聊,见满地菊瓣忽然来的灵感。若真有雷同,也是菊魂相通罢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贾母座下,“若宝姐姐不信,我倒愿意再作一首,以‘流水’为题如何?”
“五妹妹有这等雅兴,我自然奉陪。”沈墨不知何时站到了廊下。
他今日穿月白锦袍,腰间玉牌映着廊下灯笼,泛着温润的光,“不如就以‘流水’为题,也让我们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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