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煤油灯亮了一整夜。方稷用身体挡住窗户,看着最后一份誊抄资料被李教授塞进搪瓷缸里。老人干瘦的手指在缸底敲出暗哑的声响:"小方,再检查一遍。"
"数据都处理过了。"方稷展开卷烟纸的复制件,上面关键数据已经被改成错误数值,"就算被查获,也看不出真正价值。"
陈雪突然推门进来,辫梢上沾着晨露:"保卫科的人在查宿舍!"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老周急忙把装着野生麦种的三个布袋分别塞进不同地方——一袋藏进暖水瓶夹层,一袋混入普通麦种,最后一袋缝进了方稷的棉袄内衬。
"都记好。"李教授声音嘶哑,"暖瓶里的是三号样本,做抗寒实验用;二号样本在种子柜第三层;一号样本......"他看向方稷,"跟人走。"
走廊传来脚步声。方稷刚把搪瓷缸藏进灶台,门就被推开。保卫科长老赵带着两个戴红袖标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目光扫过众人:"这么早?"
"观测分蘖数。"方稷举起记录本,"冬小麦关键期。"
老赵踱到实验台前,手指抹过台面灰尘:"郑国栋来过吗?"
"上周三来过。"李教授慢悠悠地拧紧钢笔,"讨论春播的事。"
这个精确的回答反而让老赵噎住了。他掀开种子柜看了看,突然抓起那袋混装的二号样本:"这什么?"
"杂交材料。"方稷心跳如鼓,"农大139和......"
"带走检验。"老赵打断他,转向众人,"最近不要离院,随时配合调查。"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陈雪腿一软坐在凳子上。老周却笑起来:"幸好他们不识货。"他拍拍鼓胀的棉袄下摆,"真东西在这儿呢。"
"胡闹!"李教授突然发火,"要是搜身怎么办?"他转向方稷,"把一号样本给我。"
方稷摇头:"说好了我负责。"
"你负责?"老教授冷笑,"你才几岁?知道牛棚什么样吗?"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的疤痕,"五九年我陪老郑挨批斗,这疤是烙铁烫的!"
晨光透过窗纱,照在老人狰狞的伤疤上。方稷这才注意到,实验室里其他几位老教授脖子上、手上都有类似的痕迹——这些都是当年陪郑怀山一起挨批斗留下的。
"李叔......"方稷嗓子发紧。
"听着小子。"育种组张教授突然开口,他缺了颗门牙,说话漏风,"我们几个老骨头加起来四百多岁,怕啥?"
植保组吴老摘下眼镜擦拭:"上周体检,医生说我肝硬化。"
"我老伴走了十年了。"土壤组马教授笑眯眯的,"早想去会会她。"
实验室里响起压抑的笑声。方稷眼眶发热,这些老人用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决绝的话。
"不行!"方稷拍桌而起,"课题需要您们指导!"他深吸一口气,"我年轻,就算......就算进去也扛得住。"
老周突然哼起《智取威虎山》的调子,荒腔走板地唱:"甘洒热血写春秋......"
"都闭嘴!"李教授突然厉喝。他盯着方稷看了许久,突然从抽屉取出个牛皮纸信封:"签字。"
方稷展开一看,是份"冬星课题责任书",最后附着条手写条款:"若遇政治风险,由课题组长李明启全权承担。"
"李老师!"
"签!"老教授把钢笔拍在桌上,"不然现在就散伙!"
钢笔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方稷签完字抬头,发现所有老教授都掏出了同样的信封——每份责任书上都已签好名字,责任条款全都指向自己。
"你们......"方稷的视线模糊了。
李教授把责任书收好,突然笑了:"吓唬你的。真要出事,谁也跑不了。"他拍拍方稷肩膀,"去把郑国栋叫来,就说......就说老伙计们想他了。"
农科院的梧桐树下,郑国栋听完方稷的转述,把抽完的烟头按在树干上捻了又捻。他今天没穿中山装,换了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服,袖口还沾着机油。
"我爸......"他声音哑得厉害,"他总说搞农业的要像麦子,把头埋进土里。"
方稷从内袋取出烟盒:"您父亲的数据救活了。"
郑国栋接过烟盒,指腹摩挲着那个"郑"字。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知道吗?"他突然说,"这烟盒是五七年苏联专家送的。我爸用它装过治蚜虫的烟丝,装过杂交穗,最后......"手指猛地收紧,"装成了罪证。"
远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午间新闻,隐约能听到"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方稷等广播停了才开口:"我们需要您指导采样点信息。"
郑国栋掏出自来水笔,在烟盒背面画了条蜿蜒的线:"额尔古纳河支流,北纬49度附近。"他停顿片刻,"那里有片白桦林,树下长着野生麦。"
"您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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