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风很大。
仓库楼顶的铁皮被吹得“咣咣”直响,像是某种天幕将破未破的预兆。远处一根老旧的吊车支架被吹得轻微晃动,发出细微而尖利的金属哀鸣。空气中混着灰尘与潮气,像一场迟来的雨正酝酿在城市上空,一触即发。
屋内昏黄的灯光摇摇欲坠,一只破旧的办公椅在角落里翻倒,沉默地躺着,仿佛尸体般无声。风从缝隙中灌进来,卷起几页湿漉漉的日记纸,那是我半年前写下的东西,已经模糊,字迹像血迹般晕开,被时光啃噬。
我坐在办公桌前,靠在旧皮椅的椅背上,盯着老六递来的那份复印名单。
他没说话,只是把文件往我面前一推,神情凝重,像是把一颗定时炸弹扔在我眼前。
我皱眉接过,一眼看见那密密麻麻的字,突然觉得整个空间都静了下来,只剩纸张间的呼吸声和风撕裂世界的怒吼。
“这不是那份大柱哥给我的?”我低声问。
“不是。”老六摇了摇头,眼神沉沉的,像是黑夜里没亮灯的巷口,“你再看清楚点。”
他伸出手,食指稳稳地点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像医生点出病灶那一瞬。
我低头看去。
——郑广,男,29岁,外勤三组,代号“灰狼”。
这名字我不是第一次见。之前也翻过,但并未放在心上。他属于那种很难让人记住的人,像基层某个角落沉默的齿轮。做事有分寸,不争不抢,不树敌也不邀功,甚至在圈里提起他,十个人里有九个要愣神,只有一个可能记得他似乎有过什么代号。
我皱了皱眉:“灰狼……死了?”
“没有。”老六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我心湖最深处,“但从昨天开始,他人就不见了。”
我的心忽地一动。
郑广失踪,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不算什么,但若是连他这种人都能“被消失”,那这圈子的水,怕是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浑。
老六看我沉思,又从风衣内袋里抽出一份打印稿,递了过来。白纸黑字,边角泛黄,是前几天公安局内部下发的毒品查缉通告。
他翻到第五条,指给我看:
“本月起重点排查江东区灰色渠道转运点,重点追查人员‘郑某’,可能与非法转运毒品有关。”
我冷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胸口像被一团火慢慢点燃:“这人是背锅的?”
“不。”老六语气像地底的风,冷而深,“他是第一个‘替死鬼’。”
我猛地转头看向他:“你说他自愿的?”
“差不多。”老六点了根烟,却没点燃,只在指间把玩,“他女儿在省人民医院,脑瘤,晚期。治疗方案只有国外的那种实验型靶向药,费用极高。而有人给了他那笔钱——他用自己的命,把这个圈子洗一遍。”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张照片。
“你看她。”
我接过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戴着一顶红色毛线帽,帽檐压得很低,但挡不住她脸上那种透明的笑意。她鼻子上贴着输氧管,脸颊略显浮肿,却笑得像冬日里破晓的第一道光。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人狠狠握住了。
“我查不到是谁直接给的钱,”老六说,“但我查到,这笔钱,是通过‘钟家’名下的慈善基金拨的。”
我的心猛然一震:“钟家?”
“对。”老六眼神复杂,“而且不是别人,是你认识的——钟策。”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
五年前,山门下,寺前林中,那少年斜倚车门,眼里带笑,却锋利如刀:“你不是和尚吗?你看我干什么?”
——钟策。
**
三个小时后,我出现在西城桥头。
夜幕低垂,天边挂着一条撕裂的云缝,像老照片上裂开的伤痕。风从河道另一端猛扑过来,像一只看不见的野兽,掀翻桥头的塑料牌,吹得行人低头疾行。
我穿着件旧外套,牛仔裤磨出褪色的纹理,头上压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像是混迹街头的普通青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藏着多少风暴。
钟策站在桥栏边,风衣在风中鼓动,像随时能起飞的鸦羽。他背对着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在栏杆上轻敲,像是在打拍子。
我慢慢走近,语气冷淡:“你做慈善做得挺热心。”
他没回头,只是轻轻一笑,声音随风而来,像调侃:“你也不差,混到江东仓库头上了,净空哥。”
我没搭腔,几步走近:“你找我,不是为了叙旧吧?”
他终于转过身,脸上依旧干净、桀骜,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他看着我,像是在研究一块尚未雕刻的石料:“我不是来谈圈子的。”
“那你来干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我盯着他不语。
他缓缓开口:“你,还喜欢林若瑶吗?”
我心口一紧,眼底掠过一丝波澜。
他盯着我看,像是要从我的脸上读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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