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两点,太阳正烈,厂区西侧的工地上传来铲灰声和脚手架碰撞的咣当声。
李向东站在办公室窗边,看着那栋正在封顶的宿舍楼。三层主体已立起,顶板模具架着,最上面那口混凝土罐子正吊上去。
“下午再晚点,那顶梁就能浇了。”王哥中午吃饭时这么说。
身后,罗燕坐在桌边,一边翻人事登记表,一边对着算盘拨拨点点。窗外的热气透过玻璃照在她文件上,边缘微微发卷。
她突然停下笔,望了李向东一眼,语气平静但带着点提醒意味:
“你打算怎么决定谁先住新宿舍?”
李向东一怔,回过头来:“不是……照早来先住?”
“那要不要把‘绩效好、贡献高’算进去?”罗燕问得不快,却句句切在点上,“前线干得多的、岗位关键的,是不是该优先?”
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我这几天想过一个办法。工龄、岗位等级、月绩效,都记一档,统一积分。按分排顺序,每季度更新一次,谁住谁轮换,写在制度里。”
李向东走过来,低头一看,纸上已经列出初步表格:
· 工龄一档0.5分,每满一年+1分;
· 岗位等级分为四档,一线、技术、后勤、临管;
· 月度绩效按考核结果加减,浮动最多±2分;
· 每季度结算一次,前十名优先入住,后三名调出。
字迹工整,逻辑清晰,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罗燕这几晚认真算过的账。
“这要真按你这表来,”李向东轻声道,“不少人得开始翻旧账了。”
“这楼一封顶,就有人盯着窗朝哪边,床靠哪墙。”罗燕轻声说,“不提前想好,等通知一出,所有人心思全跑偏了。”
李向东没吭声,只把那张纸轻轻叠好。
他知道,宿舍不是厂房,住人就有情绪,情绪乱了,才是真的难控。
他看了一眼窗外脚手架上的工人,一个个顶着烈日忙着砌砖,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这楼是人砌的,住进去,也得讲规矩。”
晚饭后,饭堂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天边还挂着一抹晚霞,蒸饭间的风扇还在呼啦啦转着热气。
王哥端着茶水,从后厨门绕出来,走到李向东桌边坐下,声音不高:
“向东,我听说了——你们要弄个‘积分排队住宿舍’的法子?”
李向东正在喝粥,听见这话,只点了点头:“罗燕提了草案,我也在想。”
王哥喝了一口茶,把茶碗搁下:“我不是拦你搞制度,但这事……你真要搞,头一个月厂里就得炸锅。”
李向东眉头微挑:“你怕吵?”
“不是怕吵。”王哥摇头,“是怕心散。”
他低声举了个例子:“你想啊,老秦,厂里头一批来的,工龄六年,可年纪大,干活慢;小赵,你表亲那边来的小伙子,跑得快,绩效好。”
“你积分一排,小赵排第一,老秦排倒数,你说他们吃饭在一个桌,睡觉不在一楼——这不是逼人吵架?”
李向东没急着回话,只是静静听着。
“你要说评奖金、升工资,那是事功,大家能忍。但宿舍——是睡觉的地方,是喘气的地方。”
王哥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这是让人从下班开始,还要‘分高低’。”
饭堂的电风扇嘎吱嘎吱响着,吹得墙上的报纸一角卷起,露出背后泛黄的旧招工启事。
李向东把碗放下,端起茶杯,盯着杯沿沉思。
王哥继续说:“我不是说不立规矩,但你得知道——这地方不是光靠制度撑起来的,是靠人情缝着的。”
“规矩太急,容易裂。”
说完,他站起身,拍拍李向东的肩膀:“你是当家的人,你懂得比我多。我只是看得早一点。”
李向东没说话,只抬头看着王哥走向后门,背影在灯光下拉得长长的。
他心里明白,王哥说得没错。
制度是对的,但太快、太硬,压下去的不是规矩,是人心的刺。
晚上九点多,厂区办公楼只剩楼上的一盏灯还亮着。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窗外传来工地收尾的铁皮摩擦声,远处偶尔一两声狗吠。
李向东独自坐在桌前,手边摊着那份《宿舍分配积分制草案》。纸角已经翻起,密密麻麻的条目,一笔一画都是罗燕整了好几天的成果。
他指尖沿着那几栏打分规则滑过去——工龄、岗位、绩效、季度汇总。
“逻辑没毛病,”他心想,“也确实该有点规矩了。”
但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王哥下午那句话:
“工资可以论高低,睡觉不能分尊卑。”
李向东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出神。他想起前阵子刚扫完假货,客户刚重新信起来,工人刚觉得“咱厂是讲面子的”。
现在立这个制度,立得太快,不是不能立,而是……
“太急了。”
他低声说了一句,仿佛是对纸页说的,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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