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尸臭漫过锡尔河，河水在城下拐弯处凝成暗红漩涡。王玄策站在河岸高处，玄甲上覆满褐色盐霜——那是西域烈日反复蒸干血迹的见证。他望着河面上漂浮的残肢断臂，指节在陌刀吞口处反复摩挲，甲缝里嵌着的波斯人骨渣刺痛掌心。
这触感让他想起三年前那个血色的黄昏。
"大人，这是第三十七具。"亲兵赵十二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这个从十六岁就跟随他的陇西汉子正用弯刀剖开一具波斯商人的尸体，黏连的肠衣被划开时，被胃酸腐蚀成蜂窝状的银币叮当坠地。
王玄策蹲下身，拾起一枚沾着胃液的银币。银币边缘还残留着大唐官银的戳记，那是户部专门为西域商路铸造的"通宝"。他记得兄长最后一次出使前，曾在长安西市的酒肆里向他展示过这种新铸的银币。
"西域商路就是大唐的血脉。"兄长王玄礼将银币弹向空中，银光在胡姬旋转的裙摆间闪烁，"总有一天，我会让这银币流通到极西之地。"
银币落入兄长的掌心时，王玄策注意到他右手拇指上那道疤痕——那是七年前在龟兹救他时被突厥箭簇所伤。当时十五岁的他擅自跟随商队西行，险些命丧戈壁，是兄长单枪匹马追了三天三夜将他带回。
"大人？"赵十二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玄策回过神来，发现手中的银币已被自己捏得变形。他抬头望向不远处的讹答剌城墙，箭垛上停满秃鹫，黑压压一片如同不祥的乌云。
"查清楚这些银币的来历。"王玄策站起身，陌刀尖挑起一串从尸体胃囊里掏出的银币。阳光透过血雾，在银币上折射出诡异的光斑。"我要知道是哪个商队的。"
赵十二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已经查过了，是三个月前从疏勒出发的'永昌号'，带队的是个姓郑的陇西人。他们本该在二十天前抵达撒马尔罕。"
王玄策的瞳孔微微收缩。永昌号——这个名字他在碎叶城的幸存者口中听到过。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马夫，浑身烧伤，躺在临时医帐里用龟兹语喃喃自语："银币...他们逼郑掌柜吞银币..."
当时他以为老人说的是胡话。
"把银币塞回去。"王玄策突然命令道。
赵十二愣住了："大人？"
"塞回他们的胃里。"王玄策的声音冷得像冰，"既然这么喜欢大唐的银币，就让他们带到地狱里去。"
当陌刀尖刺入另一具波斯商人鼓胀的肚腹时，王玄策听见胃囊里银币摩擦的沙沙声，这声音竟与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叠——是长安西市胡姬裙摆下的金铃细响。那年他二十岁，刚通过鸿胪寺的选拔，兄长带他去西市庆祝。胡姬旋转时，金铃与银币的脆响混在一起，宛如天籁。
而现在，同样的声音却来自死人腐烂的胃囊。
箭垛上的秃鹫突然炸开黑云，王玄策刀尖挑起的银币串在空中划出血线。当波斯守军看清陌刀吞口处錾刻的"百辟"二字时，那个曾在怛罗斯战役让大食联军闻风丧胆的唐将，正将染血的银币弹向攻城梯。
血珠在包铁横木上绽开的瞬间，王玄策的视野突然被记忆淹没——三年前那个黄昏，他站在阳关城头，看着一匹没有骑手的战马驮着半张焦黑的通关文牒归来。文牒上兄长的印信只剩下一半，边缘处有个清晰的牙印。
后来他在碎叶城的地窖里找到了兄长的尸体——被完整剥皮，悬挂在祆教祭坛中央。兄长的右手拇指上，那道救他时留下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辨。
"裹尸布浸透锡尔河水再裹梯！"王玄策的军令撕裂晨雾。八百安西残兵的眼眶同时迸出血丝。他们从阵亡同袍的箭囊里掏出染血的《孝经》残页——这些用波斯文誊抄的圣贤书，原是丝路商贾为通关准备的护身符，此刻却成了裹尸布上跳动的黑色咒语。
赵十二将浸透血水的麻布缠上云梯时，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他的兄长赵十一曾是王玄礼的贴身侍卫，三年前与使团一同遇难。在地窖里，他们只找到了赵十一的头颅——眼睛被挖空，嘴里塞满了波斯文的《孝经》残页。
"为了三十七。"赵十二低声说，声音嘶哑得不像活人。
"为了三十七。"八百将士的回应如同闷雷滚过锡尔河畔。
当云梯钩住雉堞的瞬间，守城总督的黄金弯刀突然崩刃。箭雨撞在浸透父兄鲜血的麻布上，竟发出钟磬般的清鸣。王玄策第一个跃上城头，陌刀横扫，三名波斯守军的头颅同时飞起，血柱喷溅在城垛的新月旗上。
靴底碾过新月旗的瞬间，王玄策感到贴胸暗袋里的断牙突然发烫——那是兄长被大食人敲碎的门牙，是使团唯一的信物。三年来，这半截牙齿一直贴着他的心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他的灵魂。
"王玄策在此！"他的怒吼盖过了战场喧嚣，"血债血偿！"
陌刀劈开三重包铁木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秦王破阵乐》的变调——那是安西老兵在用波斯人的胫骨敲击盾牌。这诡异的乐声让他想起兄长教他读《汉书》时说过的话："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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