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五更鼓刚过,通政司的铜灯还摇曳着昏黄的光,值夜的小吏却已经忙得满头大汗。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本像雪崩般倾斜,最上面那封"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臣杨顺谨奏"的题本上,朱批的墨迹还未干透。
"第一百二十七封了..."老吏颤巍巍地扶正官帽,对身旁年轻同僚低声道,"全是弹劾陈侍读的。严阁老的门生,动作可真快。"
年轻吏员刚伸手去拿最上面那本,突然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奏本封皮上还带着未干的露水,分明是连夜写就的。
他偷瞄内容,只见"当街行凶藐视朝廷"等字眼触目惊心。
"严阁老到——"
唱名声刺破晨雾,老吏慌忙跪伏。
一双云纹皂靴踏过金砖地,蟒袍下摆的金线在灯下泛着冷光。
严嵩走得很慢,七十高龄的躯体像棵风烛残年的老树,却在经过奏本堆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徐阁老来了吗?"严嵩的声音沙哑如老树皮摩擦。
"回阁老,徐阁老刚到值房,正在用茶。"老吏额头抵地,不敢抬头。
严嵩"嗯"了一声,枯瘦的手指在奏本堆上轻轻一抚,像抚摸情人的发丝。
他缓步走向内阁值房,身后跟着的严世蕃独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
值房内,徐阶正对着铜镜整理冠带。
镜中映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三缕长须已染上霜色。
他听见门外脚步声,手上动作不停,嘴角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华亭(徐阶号)好雅兴。"严嵩推门而入,声音突然变得洪亮,"晨起理妆,可是要会佳人?"
徐阶转身,脸上瞬间堆满笑容,皱纹挤作菊花:"分宜(严嵩号)兄说笑了。老朽这副模样,哪比得上严阁老仙风道骨?"他亲自搀扶严嵩入座,动作熟稔如侍奉亲长,"昨日得了一罐庐山云雾,特意带来与兄共品。"
茶香氤氲间,两位老人相对而坐,像极了一对寻常叙旧的故交。严嵩捧着定窑白瓷盏,忽然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啊。昨夜观星,竟看不清紫微垣的轮廓了。"
徐阶斟茶的手微微一顿。
紫微垣主帝星,严嵩此言...是在暗示圣眷有变?
他不动声色地接话:"严阁老说笑了。上月祭祀,您不是还亲自为皇上诵读青词?那声音,比我们这些后生还洪亮。"
"老了就是老了。"严嵩摇头,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就像这茶,再好的云雾,放久了也会失味。"他突然抬头,浑浊的老眼直视徐阶,"这些年,苦了华亭了。"
值房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徐阶的指尖在案几下掐入掌心,面上却笑得愈发真诚:"分宜兄何出此言?若非您提携,弟哪有今日?"
严嵩摆摆手,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录:"兵部右侍郎出缺,老夫思来想去,唯叔大(张居正字)可堪此任。"枯瘦的手指又点向另一个名字,"赵贞吉在翰林院蹉跎多年,也该放个南直隶巡抚了。"
徐阶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两项任命,正是他暗中筹谋多年的布局!
张居正入兵部,赵贞吉掌南直隶,清流势力将得到质的飞跃。
他强压心头震动,声音却泄露了一丝颤抖:"这...恐怕..."
"华亭啊。"严嵩突然伸手按住徐阶的手背,触感冰凉如蛇,"老夫这些年凡事专断,让你受委屈了。"他指了指窗外通政司方向,"就像那陈恪,年轻气盛,总要有人管教。"
徐阶如遭雷击。
严嵩这是要拿陈恪换他两个心腹的晋升!他低头饮茶掩饰神色,却见茶汤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多像一条咬钩的鱼。
"皇上对陈恪..."徐阶试探道。
"皇上昨夜服了丹药,睡得沉。"严嵩意味深长地打断,"倒是裕王殿下,今早递了请安折子。"
徐阶的茶盏"咔"地轻响。
裕王为陈恪求情了?他心思电转,突然福至心灵——严嵩连这都知道,说明司礼监也有他的人!老首辅这是在展示肌肉。
"分宜兄。"徐阶突然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老了十岁,"您说...这茶凉了还能续水,人走错路,可还有回头的机会?"
严嵩笑了,皱纹里藏着刀:"华亭果然通透。"他缓缓起身,蟒袍上的仙鹤补子随着动作舒展,"老夫这就去请皇上批红。至于陈恪..."枯瘦的手指轻轻一摆,"自有国法处置。"
徐阶恭敬地送严嵩到门口,腰弯得恰到好处。
待蟒袍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他缓缓直起腰,眼中精光暴射。
案几上,那杯未动的茶已经凉透,水面上浮着一片小小的茶叶,像艘将沉的船。
值房外,朝阳刚刚升起,将通政司那堆弹劾奏折映得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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