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府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朴素,既无景王府门前那对张牙舞爪的石狮,也缺了那套虚张声势的仪仗。
陈恪的皂靴刚踏上台阶,门房便小跑着迎出来,恭敬却不谄媚地行礼:"陈大人,王爷已候您多时了。"
穿过三重院落,陈恪注意到墙角几株秋菊开得正好,青石板缝里还留着晨露的痕迹。
这与景王府那些刻意修剪的名贵花木截然不同,倒像是有人真心喜爱才栽种的。
"子恒!"
裕王的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
陈恪抬眼望去,只见那位瘦削的王爷快步走来,杏黄常服的下摆沾着几点墨渍,显然刚从书房出来。
比起景王那身华贵的蟒袍,这身打扮简直朴素得不像个皇子。
陈恪眼角余光扫过庭院——没有乐工,没有侍女,只有三两仆役安静地穿行。这般朴素做派,与景王府的奢华形成鲜明对比,却不知是真心节俭,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表演。
"臣参见王爷。"陈恪刚要行礼,就被裕王一把扶住。
"你我之间,何必多礼?"裕王的手心有些潮湿,眼中却盛着真诚的欢喜,"正好赶上用膳,一起吧。"
正厅里已摆好一桌寻常饭菜,既无景王府的山珍海味,也不见那些花里胡哨的雕花器皿。高拱与张居正早已入席,见陈恪进来,纷纷起身。
"陈学士。"高拱拱手,浓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浙江一役,老夫佩服!"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张居正则微微颔首,青色官袍纤尘不染:"子恒别来无恙。"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陈恪依次还礼,目光在张居正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眼角新添了几丝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隼。
四人落座,裕王亲自执壶斟酒。酒过三巡,高拱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从漕政利弊讲到边关军务,浓眉不时扬起,像两把出鞘的短剑。
"肃卿兄,"裕王笑着打断,"先让子恒用些饭菜,景王府的膳食怕是中看不中吃。"
陈恪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笑道:"王爷明鉴,景王府的厨子确实把心思都用在摆盘上了。"
众人轻笑间,一个青衣小厮匆匆进来,俯在裕王耳边低语。陈恪只隐约捕捉到"李姨娘"、"生闷气"几个词。
高拱的眉头立刻拧成疙瘩,张居正也放下竹箸,厅内气氛骤然一凝。
裕王讪讪地挥手赶走仆人:"女人就是事多。"他偷眼瞥向陈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让诸位见笑了。"
陈恪心知肚明——那位曾在裕王府疑似未来‘李贵妃’的李丫鬟,如今已是裕王的枕边人。
看来这后院的风波,比浙江漕政还难摆平。
"殿下无忧。"陈恪举杯轻啜,"在下什么也没听到。"
高拱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王爷沉迷女色颇为不满。
张居正则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杯沿,目光在陈恪与裕王之间游移。
"来,尝尝这个。"裕王急忙转移话题,亲自给陈恪布菜,"这是御赐的黄河鲤鱼,昨日才送到的。"
酒过三巡,高拱突然举杯:"子恒在浙江力挽狂澜,实乃国士之风!这一杯,敬你!"他说得情真意切,杯中酒液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映出他眼中的赞赏。
陈恪连忙起身还礼:"高阁老过誉了。若非崔静山暗中相助,那群粮商怎会轻易上钩?"他嘴角微扬,目光却斜斜瞥向张居正,"真不知是谁给他出的主意,陈某倒要好好谢谢这位高人。"
"啪"的一声,张居正的竹箸掉在碟上。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子恒,你!"
陈恪笑吟吟地饮尽杯中酒,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知乎问题《如何优雅地揭露对手阴谋》下的高赞回答闪过:【当你想让对方知道你看穿了他时,请用感谢代替指责】。
厅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
裕王张了张嘴,正要打圆场,却见陈恪已经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鱼肉,而张居正也重新拾起竹箸,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这鱼确实鲜美。"陈恪笑着对裕王道,"火候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就像为政之道,王爷说是不是?"
裕王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子恒是说...时机?"
高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浓眉渐渐舒展。
张居正则低头饮茶,借氤氲热气掩去眼中复杂神色。
用罢午膳,裕王亲自引陈恪去值房。
推开熟悉的门扉,陈恪不禁莞尔——案几上那方缺角的砚台还在老位置,连笔架上那支秃笔都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王爷有心了。"陈恪轻抚砚台边缘,那里还留着某次他失手磕碰的痕迹。
裕王搓了搓手:"这里的一切,都按你离京时的样子保留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就像...就像你教过我的,'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陈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曾经优柔寡断的王爷,竟真把他的教诲记在了心里。
他从袖中取出《春秋》,在裕王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展开。
"今日讲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典故。"
裕王立刻正襟危坐,像个渴求知识的学生。陈恪娓娓道来,当讲到"三年不鸣"时,裕王突然身体前倾,眼中精光一闪。
"子恒,"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孤是否应该...藏拙?"
陈恪唇角微扬,却不答话,只是继续讲述楚庄王如何一飞冲天。
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在这一刻鲜活起来。
裕王盯着陈恪的侧脸,突然了然地点头,眼中的迷茫渐渐被坚定取代。
他不再追问,但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激荡。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吹散了树梢最后几片枯叶。
陈恪望着那片打着旋坠落的黄叶,忽然想起景王听到同一典故时不耐烦的表情。
同样的种子,落在不同的心田,果然会长出截然不同的果实。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一十六条:"陈恪对着暮色默念,"当你必须教导两位竞争对手时,请记住——真正的教学不是灌输知识,而是点燃智慧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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