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晨雾未散的石洲城门外,驼铃声在湿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顾远将脸埋进狐裘领口,佝偻着背随盐商队伍缓缓挪动。粗糙的麻布外衫下,羊皮水囊贴着胸口微微晃动——那里面藏着半囊玉门关的流沙,是易容时用来改变声线的秘药。
"路引。"守城卫兵刀刃横在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从袖中掏出文牒,指节处刻意涂抹的褐斑随着动作皱起。商队头领在后头不耐烦地吆喝:"王老六你磨蹭什么?今早要往盐仓送三十车青盐!"
顾远缩着脖子连声赔笑,喉间发出沙哑的咳喘。守城士兵嫌弃地别过脸,文牒上"太原府盐引"的朱红印章在晨光中泛着水光。这是他昨夜在驿站用三坛汾酒换来的人情——真正的王老六此刻正醉倒在马厩,鼾声震天。
入得城中,咸涩的寒风裹着铁器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顾远眯起眼睛,目光掠过街道两侧新设的哨卡。三个月前被他亲手劈碎的青石路碑旁,如今立着两尊青铜饕餮像,兽首口中衔着的铁链在风中叮当作响。
"听说了吗?乔大娘子今早又在盐仓发了好大脾气。"茶摊前的老汉压低声音,手中陶碗里的羊奶泛着浑浊的泡沫,"说是查出来三个在粗盐里掺石膏的。"
顾远驻足在蒸饼摊前,铜钱落在案板上的脆响恰到好处盖住他骤然收紧的呼吸。摊主掀开蒸笼时腾起的热气里,他看见自己易容后的倒影在铁锅边沿扭曲变形——蜡黄的脸色,左颊那道蜈蚣状的伤疤,连眼神都浑浊得像个真正的行商。
盐仓的朱漆大门半开着,二十七个石阶上落满霜花。顾远将身子隐在运盐的骡车后,耳畔传来算珠碰撞的脆响。他记得最后一次离开时,乔清洛不声不响,特意把金算盘换成玉制的——保证夜里对账时不会吵醒他。
木窗缝隙间露出一角海棠红的裙裾。顾远将掌心贴在冰冷的砖墙上,内力流转间,青砖表面凝出细密的水珠。透过蜿蜒的水痕,他看见乔清洛单手扶着后腰站在案前,另一只手握着朱笔在账册上勾画。四个月的孕肚在束腰襦裙下显出柔和的弧度,金线绣的并蒂莲随呼吸起伏,仿佛随时要游出锦缎。
"这批幽州来的粗盐,每石折银七钱三分。"她抬头,眉间花钿在晨光中红得刺目,"告诉王掌柜,若明日巳时前不补足差额......"笔锋扫过砚台,朱砂在宣纸上洇出狰狞的红,"就拿他新纳的第七房妾室抵债。"
立在阶下的伙计打了个寒颤。顾远几乎要笑出声来——他的小洛儿连威胁人都带着孩子气的刁蛮。只是当目光落在她微微发颤的小腿上时,喉间的笑意化作细密的刺痛。那柄镶着东珠的短刀仍悬在腰间,刀鞘上却新添了数道划痕。
"歇会儿吧。"紫色裙裾拂过门槛,史迦端着青瓷碗走进来,碗中桂花糕的甜香冲淡了墨味。五毒教教主今日梳着灵蛇髻,发间银饰却比往日少了大半,"你当自己还是能追着马跑三里的乔二小姐?"
乔清洛撅起嘴的模样与几月前院中射箭时如出一辙。她拈起块糕点,盯着史迦袖口的血迹皱眉:"你又去后山试蛊了?说过多少次......"
"总比某些人强。"史迦伸手按在她小腹,"前日亥时还在库房查账,子时跑到城西验盐,丑时......"话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望向窗外掠过的灰鸽。那是北斗七子惯用的信式,此刻脚环上却系着诡异的红绳。
顾远贴着墙根后退三步。暗渠中的流水声掩盖了衣袂破空的轻响,当他重新出现在街角时,已混入一群吵嚷的胡商中间。方才窥见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乔清洛转身时露出后颈的淤青,定是伏案太久被玉算盘硌出来的……
暮色四合时,顾远蜷在客栈顶层的厢房里。雕花木窗推开半掌宽的缝隙,月光将对面盐仓的飞檐切割成碎片。他数到第九声梆子响时,终于看见那抹海棠红的身影出现在回廊。
乔清洛提着琉璃灯穿过月洞门,灯影晃过西墙新砌的了望台。顾远将内力聚于双目,清晰看见她解下披风垫在石凳上才缓缓落座。羊皮账册在膝头摊开,纤细的指尖划过某行数字时突然顿住,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同心结。
那正是数月前在乔府,他用染血的绷带匆匆编的。此刻被乔清洛缠在指间,金线绣的"远"字正好贴着她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戒面内侧刻着"洛"字的隐秘处,还藏着五毒教的追踪蛊。
子时的更鼓惊飞檐角铜铃。顾远将玉门关的流沙撒向窗外,看它们在月光下化作细小的银河。客栈后巷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是他与旧部约定的暗号。但今夜他迟迟没有推开那扇窗——乔清洛终于伏在石案上睡着了,琉璃灯里的烛泪堆成小小的山丘,而她的手始终护在小腹前,像守护着最后的城池……
次日,盐枭的梆子声在巷尾响起第三遍时,顾远正蹲在城南老茶楼的屋脊上。他手中竹筒盛着的胡麻糖浆已凝成琥珀色,这是五毒教用来标记暗桩的特殊涂料——此刻正顺着瓦当往下淌,在青砖墙面绘出扭曲的蝎尾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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