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所的白炽灯在头顶嗡嗡作响,小吴的话像颗炸雷,把满屋子的热气都震散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福记米行的陈老板,他胖得发亮的脑门瞬间冒出汗珠,手指抖着揪住顾承砚的衣袖:“顾少!这都到黄陂了,再不走可就晚了!我家那十台碾米机还在码头囤着——”
“陈叔。”顾承砚按住他发颤的手背,目光扫过挤在门边的几个商会代表。
染坊的王掌柜正扯着领口喘气,纱厂的林经理攥着怀表的链子,金属扣在掌心压出红印。
这些天他们跟着顾承砚往武汉运设备,个个熬得眼下乌青,此刻眼里都浮着层惶惶的水光。
“若现在撤,码头上的三十车织机谁守?”顾承砚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日军要的就是咱们慌,设备丢了是小事,人心散了——”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墙上“实业救国”的标语,“往后谁还信‘火种’这两个字?”
王掌柜突然哽咽起来:“可咱们是商人,不是兵啊……”
苏若雪的银镯子在账本上磕出轻响。
她跪坐在铁皮柜前,膝盖压着叠叠资产清单,指尖沾了点口水,一页页核对完最后几笔账目。
铁盒里的密件封条是她亲手贴的,朱砂印泥还带着点潮,蹭在指腹上像块凝固的血。
“顾少说得对。”她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得穿过满屋子的叹息,“我今早查过江运船期,最后一班货轮后日清晨离港。设备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她抬头看向顾承砚,烛火在她眼底晃了晃,“总要有人守到最后一刻。”
指挥所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黄浦江的浪声。
顾承砚望着她。
她发间的珍珠簪子歪了,是刚才替他理领扣时碰的,此刻垂在耳侧,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他想起三天前在仓库,她踩着木箱给最后一批纱锭贴封条,也是这样的神情——温婉里裹着股韧劲儿,像浸了水的棉线,越扯越结实。
“苏姐!顾少!”小吴突然又撞进来,这次怀里没抱电报机,额角的汗却比刚才更多,“码头的老周说,松井商社的人带着几个穿黑衫的在江边转悠,手里还扛着——”
“扛着枪。”顾承砚替他说完,转身从抽屉里摸出把勃朗宁,金属外壳凉得扎手。
他把枪塞进裤腰,又扯了扯外衫盖住:“小吴,去通知护卫队,码头加双岗。陈叔王叔——”他看向几个老掌柜,“你们带家眷先上货轮,设备清单苏姐都整理好了,到武汉找陈立言陈处长,他会安排接收。”
陈老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王掌柜扯了扯袖子。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看,到底蔫蔫地应了。
苏若雪把铁盒锁好,塞进随身的牛皮包里。
她余光瞥见顾承砚的藤箱还立在墙角,箱盖敞着,里面只有件换洗衣衫和半本《资本论》——那是他从上海带来的,说要“用马克思的法子治治资本主义的病”。
“你没收拾行李。”她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本硬壳书的书脊。
顾承砚正在地图上画标记,铅笔尖在“黄陂”和“江阴”之间拉出条虚线。
听见这话,他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有火:“我要是收拾了,底下的工人该怎么想?他们守着织机熬了七夜,就为等这批设备运出去。我若先逃——”
“我明白。”苏若雪打断他。
她想起今早去仓库,看见搬运工老陈蹲在织机旁啃冷馒头,看见她就笑:“苏小姐,这机子比我儿子还金贵,您放心,我拿命护着。” 那时她摸出块桂花糖塞给他,老陈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接糖时却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窗外的探照灯又扫过来,白光照在顾承砚脸上,把他眼下的青影照得更重了。
苏若雪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翘起的发梢。
他的头发有点扎手,是好几天没剪了。
“那你呢?”顾承砚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蹭过那只总在响的银镯子,“后日的船,你跟他们一起走。”
苏若雪没答话。
她抽回手,走到窗边。
黄浦江的汽笛声更近了,像有人在喉咙里压着哭。
江对岸,虹口方向的灯火明明灭灭,松井商社的木牌在风里晃,影子像条吐信的蛇。
“若雪?”
她转身时,眼底的光比烛火还亮:“你说……”她摸出牛皮包里的铁盒,指节抵着冰凉的锁扣,“要是我也留下,这铁盒是不是能多个人守?”
顾承砚的瞳孔猛地缩了缩。
指挥所的挂钟“当”地敲了九下。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混着江风钻进窗户,像极了某种破茧的声音。
苏若雪的手指在牛皮包内层摸索片刻,摸出枚雕着缠枝莲纹的铜印。
铜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还沾着去年整理绸缎账册时蹭上的靛蓝染料——那是顾氏绸庄的关防大印,原该锁在上海老宅的檀木匣里。
"这是今早让老周从货轮上追回来的。"她将印章轻轻按在摊开的授权书上,朱砂在宣纸上洇开个圆润的红团,"去年冬天你在苏州河仓库签第一批设备转移协议时,说'商战要讲规矩,可家国存亡,规矩得活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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