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林野心口剜下一块肉。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他亲眼目睹了“精度”被谋杀的全过程。张工曾经教导他的“做”出来的精度,此刻被他亲手“做”成了谎言。那本凝聚了他无数个日夜心血的笔记本,那里面记录的关于SET2X“脾气”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微小的偏差修正,都成了这场谋杀的同谋,成了粉饰太平的完美工具——因为它们被用来精准地制造了虚假的“合理”。
张工放下了笔。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对着那份被篡改的报告,久久地沉默着。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黝黑、深刻、疲惫,像一块被风霜侵蚀殆尽的顽石,再也找不到一丝曾经让林野仰望的光芒。那是一种彻底屈服的姿态,一种灵魂被掏空后的麻木。
林野收回了目光。他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结局早已注定,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他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转身离开。每一步都踩在冰面上,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没有回宿舍。那个充斥着年轻喧闹和懵懂梦想的地方,此刻对他而言是巨大的讽刺。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冰冷、足够坚硬、能容纳他内心那片崩塌废墟的地方。
他走向了那条废弃的支线铁路。这里没有灯光,只有月光惨淡地洒在生锈的铁轨和荒芜的道砟上,一片死寂。远处,实习线上夜训机车的鸣笛声隐隐传来,更添荒凉。他走到铁轨中央,K78+550的里程桩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他站定,如同站在一个巨大的、沉默的祭坛之上。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再次点开那张翻拍的郑工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技术员,眼镜后的眼神似乎还带着一丝未被磨灭的、对技术的执着。林野凝视着他,仿佛跨越了十年的时空,与这个被系统碾碎、最终埋骨荒原的灵魂对话。
“郑工……”林野的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我看见了……他们是怎么杀死真相的。就像……杀死你一样。”
他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冷的、带着粗粝铁锈的钢轨。这触感,坚硬、冰冷、无情,就像那个吞噬了郑工、也即将吞噬他心中最后幻想的系统。他想起张工在仓库里行云流水的操作,那“人机合一”的境界曾让他心驰神往。现在想来,那“合一”的,何尝不是一种与系统规则的深度融合?一种对“如何更高效、更‘稳妥’地服务于权力意志”的肌肉记忆?
“精度……责任……”林野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狰狞的弧度。这两个曾经神圣的词汇,此刻尝起来只有铁锈的腥味和谎言灰烬的苦涩。“原来,它们只是权力的胭脂,是谎言的遮羞布。” 张工传授的不是什么匠人精神,而是一种在权力绞肉机里生存的、精致的犬儒主义。所谓的“与缺陷共舞”,本质是学会如何优雅地、不露痕迹地背叛自己的专业良知,与系统的“缺陷”同流合污!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他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在胃里凝结成块。
他站起身,仰头望向夜空。没有星辰,只有厚重的云层,如同巨大的铅块压在头顶。远处张工家的灯火,像黑暗中一只嘲弄的独眼。那曾象征着他向往的“技术赢得尊重后的平凡温暖”的光,此刻成了最恶毒的讽刺。那温暖,是建立在无数个“郑工”的尸骨之上,建立在被篡改的数据和潜在的安全隐患之上!是用技术人的尊严和良知换来的、沾血的安稳!
“张工……”林野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教会了我最后一课。真正的‘匮乏’,不是设备的陈旧,不是资源的短缺。是这里……”他用拳头重重锤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是灵魂的彻底贫瘠!是脊梁被权力打折后,再也无法挺直的……彻底的匮乏!”
月光下,林野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铁轨上。他心中的“白月光”彻底熄灭了,连灰烬都被寒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真相和背叛反复犁过的、坚硬冰冷的冻土。在这片冻土之下,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正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毁灭性的力量,开始悄然滋生。
他没有再流泪。泪水属于那个对技术和人性还抱有幻想的林野。那个林野,已经死在了图书馆泛黄的书页里,死在了仓库那支签字的笔尖下,死在了这条废弃铁轨的寒夜中。
剩下的,是一个眼神空洞、内心却燃烧着灰烬般恨意与绝望的躯壳。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K78+550的里程桩,如同背对着一个时代的墓碑。他没有走向温暖的灯火,而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重新走向那吞噬光明的、测绘社仓库的黑暗入口。他知道,他必须回去。不是为了救赎,不是为了质问——那毫无意义。而是为了……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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