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铁轨旁,夜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他翻出那张翻拍的郑工的照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冰冷的铁轨。
十年前,一个坚持真相的灵魂在这里被系统宣判了技术生涯的死刑,最终埋骨荒原。
十年后,他林野,差一点就在这里,亲手将自己的良知和那个灵魂用生命扞卫过的东西,一起埋葬。
而那个始作俑者,那个道貌岸然的张工,此刻或许正在家中,享受着女儿周雯带来的温情,心安理得地扮演着一个“负责任”的父亲和“技术导师”的角色。
多么荒谬!多么残忍!
林野缓缓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钢轨。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像这个系统冷酷无情的本质。他想起张工在仓库里操作仪器时那“人机合一”的韵律感,想起他谆谆教诲时眼中的“深邃”。这一切美好的表象之下,包裹着的竟是这样一颗被权力和现实彻底腐蚀、早已背叛了技术初心的灵魂!他传授的所谓“精度”,不过是服务于谎言的工具;所谓的“责任”,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苟且!
“郑工……”林野对着黑暗中的铁轨,低低地呼唤了一声,声音嘶哑破碎,瞬间被夜风吹散。无人回应。只有铁轨沉默地伸向无尽的黑暗,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被掩埋的真相和无数个“郑工”无声的悲鸣。
他抬起头,望向张工家所在的那个教职工家属楼的方向。那里亮着温暖的灯光。那灯光曾经象征着林野对技术赢得尊重的幻想,对平凡温暖的向往。此刻,那灯光却像黑暗中一只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着他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技术、关于责任、关于人的纯粹信仰,彻底化为冰冷的灰烬。
林野慢慢站起身。他没有愤怒,没有嘶吼。极致的绝望之后,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他最后看了一眼K78+550的里程桩,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郑工年轻的脸。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回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融入夜色,仿佛一个被现实彻底吞噬、连影子都透着寒气的幽灵。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怀抱技术理想、相信精度与责任的林野,已经死了。死在了测绘社仓库那支悬停的笔尖下,死在了图书馆泛黄教材的字里行间,死在了西北荒原那场“意外”落石的尘埃里。
剩下的,只有一具被冰冷的现实淬炼过、内里燃烧着灰烬般恨意与绝望的空壳。教材里的十年前,不是历史,是轮回的诅咒,是悬在每一个试图仰望星空的技术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他,林野,已经看清了这剑锋的寒光。
图书馆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冰冷的墨汁浸透了林野的骨髓。郑工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连同K78+550里程桩冰冷的轮廓,在他脑海中反复切割,每一次都带出更深、更冷的绝望。这绝望不再滚烫,而是凝固成了某种坚硬、锋利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胸腔里,取代了曾经跳动着的、名为信仰的心脏。
他拖着脚步,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回到了测绘社仓库附近。没有进去。他无法再面对那个地方,无法再面对那台被精心“驯服”的SET2X,更无法面对那个亲手拿起笔、即将完成十年前未竟之事的张工。
仓库的窗户透出昏黄的光。林野隐在墙角的阴影里,目光穿透污浊的玻璃。他看见张工坐在操作台前,背对着窗户,微微佝偻着。那本摊开的报告就在他面前。周雯已经不在。昏黄的灯光下,张工的身影被拉长,投在堆满旧仪器的墙壁上,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背负着沉重秘密的怪物。他的手指,那曾无数次赋予冰冷仪器以精确生命的手指,此刻正握着张明留下的那支精致的签字笔。笔尖悬停在“实测超高平均值:72.3mm”的位置上方,微微颤抖着。
林野的呼吸停滞了。他能想象张工此刻内心的风暴——权力的重压、现实的冰冷计算、周雯的未来、以及……或许,那被深埋了十年、属于郑工这个名字带来的微弱刺痛?但这风暴,最终会被更强大的、名为“生存”的惯性所平息。他看到张工的背脊绷紧了一瞬,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抵抗着什么,随即,那肩膀颓然地垮塌下去,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
那只握着笔的手,停止了颤抖。它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稳,落了下去。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林野的耳中无限放大,如同利刃刮过白骨,如同铁锹铲起掩埋真相的泥土。他清晰地看到张工的手腕移动,看到那个刺眼的“72.3”被划掉。新的数字被工整地写上。林野看不清具体改成了多少,或许是74.5?或许是75.0?总之,它必定被“优化”到了所谓的“合理误差范围”之内,一个足以让段长签批的报告维持体面、让维修评估显得多余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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