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叔手中的锉刀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睛从老花镜上方抬起,深深地看了林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赞许。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下巴上灰白的胡茬随之颤动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继续他手中那单调而永恒的“嚓…嚓…”声。
林野背上工具包,推开工具房沉重的木门。门外,工务段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铁锈的味道。他大步走向熟悉的巡道小路,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死死踩进脚下坚实的泥土里。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殆尽的煤核,沉沉地坠向远方的山脊,将工务段染上一层颓败而沉重的橘红色。林野背着沉重的工具包,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踏着巡道小路碎石上的最后一点余温,返回工区。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脸上、脖颈上沾满了煤灰和汗渍混合的污痕,嘴唇干裂起皮。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胃。
工区的食堂早已过了饭点,黑漆漆的窗口紧闭着。他脚步顿了顿,转向那个飘着微弱灯光和劣质茶叶气息的茶水间。现在,只有那里还能找到点热水,泡开他工具包里那仅剩的半包方便面。
推开那扇油腻的木门,劣质茶叶的苦涩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气息立刻扑面而来。里面人不多,只有三四个下了小班的工人,围坐在那张油亮的方桌旁。当林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原本低低的交谈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消失。几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如同探照灯般将他笼罩。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墙角那只破旧的热水器,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嗡嗡”低鸣。
林野面无表情,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芒刺在背的目光。他径直走到热水器旁,拿出那个搪瓷掉了大半、杯口还豁了个小口的旧茶缸,拧开水龙头。滚烫的开水注入茶缸,升腾起白色的水汽,模糊了他沾满煤灰的脸。
他端着那缸冒着热气的开水,走到方桌另一端一个空着的、离人群最远的位置坐下。从工具包深处掏出那半包挤得有些变形的方便面,撕开包装袋,将干硬的面饼和油乎乎的调料包一股脑倒进茶缸里。劣质香精和防腐剂混合的浓烈气味立刻弥散开来,与茶叶的苦涩、汗液的酸馊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他沉默地用筷子搅动着茶缸里开始发软的面饼,滚烫的水汽熏着他的脸。他低着头,目光只聚焦在茶缸里翻腾的面条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咳…” 桌子对面,一个叫李老蔫的老工人干咳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林野,只盯着自己面前那只同样豁了口的搪瓷杯,声音有些发飘,带着一种刻意的、欲盖弥彰的闲聊口吻:“那个…听说段里下个月技能比武,又要开始了?体能那块,俯卧撑标准…是不是又提高了?”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显然不是真心想知道答案。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工人立刻接话,声音同样飘忽,眼神却像受惊的兔子般在林野脸上飞快地掠过:“可不是嘛!一年比一年难!以前四十五个及格,现在五十个都悬!上面就知道折腾咱们下面人!”
“唉,练那玩意儿有啥用?” 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是工区里出了名的牢骚大王王麻子,他撇着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讥诮,“练得再好,能当饭吃?能换奖金?我看呐,不如想想办法,给管事的送点实在的,比啥都强!” 他这话意有所指,声音不高,却像根针,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麻子!胡咧咧啥!” 李老蔫脸色一变,赶紧呵斥,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依旧低头搅动面条的林野,又迅速移开,“喝你的水!少说两句!”
王麻子被呵斥,有些讪讪地闭了嘴,但脸上的不以为然却更浓了。他端起自己的杯子,灌了一大口茶水,发出夸张的吞咽声。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难熬。空气里弥漫着尴尬、猜忌和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只有林野筷子搅动面条的轻微“哗啦”声,和热水器持续的“嗡嗡”低鸣。
就在这时,茶水间的门被“哐当”一声推开。材料库新来的那个年轻人,段长的小舅子的儿子——张强,穿着一身崭新的、明显不合身的工装,端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塑料水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种初来乍到却又莫名优越的神气,目光扫过昏暗油腻的茶水间,毫不掩饰地皱了皱鼻子,似乎嫌弃这里的味道。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热水器旁,将林野刚刚让开的位置占住,慢条斯理地接水。新塑料杯在热水冲刷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
“哟,林哥?才回来啊?够辛苦的!” 张强接满水,转过身,脸上堆起一种刻意为之的、带着浮夸的热情笑容,目光落在林野那缸正冒着热气的方便面上,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切”,“就吃这个啊?这哪行啊!没营养!我们材料库那边,王姐中午还炖了排骨呢,啧啧,那叫一个香!陈工长特意吩咐的,说我们库房工作重要,得吃好点!” 他刻意加重了“陈工长”三个字,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炫耀和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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