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以及赵叔吸烟时轻微的“咝咝”声。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然后呢?”林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终于微微侧过头,屏幕的光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界限,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急切和一丝恐惧。
“然后?”赵叔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浸透了世故的冰冷和悲凉,“然后就没信儿了呗。小伙子跑断了腿,劳人科的门槛都快让他踏平了。每次去问,不是说科长忙,就是材料还在走流程。他天真,还信。等啊等,眼巴巴等了小半年……”
赵叔的声音停了下来,似乎在回忆那个年轻人最后的模样。他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烟灰像肮脏的雪片飘落。
“后来呢?”林野追问,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赵叔嗤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刮过铁皮,“一纸调令下来了,不是去技术科,是去西北戈壁滩上的那个新开发的、鸟不拉屎的工区支援建设。美其名曰‘锻炼骨干’,支援边疆。调令下来第二天,人就给塞上火车送走了。再后来……听说没熬过那边风沙大、条件苦,加上心气儿彻底散了,不到一年,自己辞职了。走的时候,瘦得脱了形。”
赵叔抬起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林野面前发光的屏幕,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的液晶屏:“你那玩意儿,就算写出一朵花来,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又能怎样?有些人抽屉里的东西,进去了,就烂在里面了。烂得无声无息,连个味儿都不会让你闻到。”
最后几个字,赵叔几乎是贴着林野的耳朵说出来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和铁锈般的血腥味。那味道不是来自烟草,而是来自这庞大机器运转中被碾碎、被遗忘的无数个“千年大学生”。
林野彻底沉默了。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他放在键盘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惨白的凹痕。屏幕上那份崭新的《转岗申请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赵叔浑浊眼睛里那片沉淀了太多残酷的麻木,比陈大奎的咆哮更具象、更沉重地压了下来。他意识到,陈大奎那张网,远比他想象的庞大、坚韧。劳人科那张桌子,只是这张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沉默?等待?那就是慢性死亡,等着被无声无息地碾碎,像那个“千年大学生”一样,连一声闷响都留不下。
一种近乎凶猛的决心,压倒了之前的眩晕和绝望,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猛烈地燃烧起来。他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啪”的一声脆响,将那份徒劳的申请书连同屏幕惨白的光一起隔绝在黑暗里。狭小的宿舍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剩下赵叔眼头那一点猩红,在浓稠的夜色里忽明忽暗,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赵叔,”林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地清晰、冷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金属质感,“不能这么算了。”
赵叔抽烟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烟头在黑暗中猛地亮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在一片漆黑中,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看向林野声音传来的方向。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被林野声音里那股冰冷的、近乎锋利的决绝,轻轻拨动了一下。
时间不再是缓慢的煎熬,而是裹挟着无声风暴的急流。林野彻底变了个人。他依旧按时出现在探伤车间,穿着那身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装,沉默地操作着射线检测仪,记录着焊缝探伤图谱。但那双眼睛里,曾经被陈大奎轻易点燃的愤怒和偶尔流露的怯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审视。他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目光扫过车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流程,每一个人——尤其是陈大奎。
他刻意保持着与陈大奎物理上的距离,但感官却敏锐到了极致。陈大奎粗哑的呵斥声,拍在工人肩头那看似鼓励、实则充满掌控意味的巴掌,他夹着香烟在车间里踱步时那副土皇帝般的姿态,甚至是他接过某些工人悄悄递过去的整条香烟时,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贪婪神情……都被林野无声地刻录进脑海。
他不再只盯着自己的探伤仪。午休时,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找个角落看书,而是端着饭盒,看似随意地坐到那些在车间里熬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老师傅旁边。他很少主动开口,只是安静地听。听他们抱怨伙食越来越差,奖金被克扣得厉害;听某个老师傅压低声音骂娘,说上个月加班费又“算错了”;听另一个老焊工嘟囔,说仓库新领的焊条质量比以前的差远了,价钱反倒贵了,怀疑有人吃了回扣……这些零碎的、充满怨气的牢骚,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碎片。林野将它们默默收集起来,在心底反复拼凑、印证。
很快,一个模糊而令人心惊的轮廓开始显现:车间里那些需要大量消耗的耗材——高级焊条、特种润滑油、精密砂轮片,甚至包括劳保用品如手套、口罩——它们的采购和领用流程,似乎都笼罩着一层不透明的迷雾。价格虚高得离谱,质量却参差不齐。而负责签批这些采购单和领料单的,无一例外,都是陈大奎那只签着歪歪扭扭名字的肥厚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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