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办公室那呛人的烟雾、段长那张因烟雾而模糊不清的脸庞、还有那面在记忆里格外刺眼的锦旗……所有这一切都如同被卷入旋涡,瞬间扭曲、旋转、崩解,飞速地倒退、抽离,仿佛一场被按下快进键的旧电影。办公室里那层蒙着灰尘、昏黄浑浊的光线,刹那间被一股更明亮、更纯粹的光芒彻底击碎、取代——那是大学图书馆阅览室里,午后正午时,毫无保留、慷慨倾泻的阳光。
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干燥气息。周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他,一个刚入校不久、对铁路充满憧憬的大一新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训短袖,带着对未来的无限热忱和一丝初涉专业的敬畏,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厚重的、蓝色硬壳封面的书。
封面上印着几个庄重的宋体字:《中夏共和国铁路安全管理条例》。
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一页页翻过。那些条款,像一条条清晰无比的铁轨,延伸向一个秩序井然、安全至上的未来。直到——
第十七条。
那行字,如同带着电流,瞬间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年轻的、未经世事沾染的灵魂深处:
“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篡改、伪造、销毁铁路安全监测数据。”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精钢铸就的铆钉,深深地楔入地基。阳光在字句上跳跃,它们显得如此庄重、神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那是安全的基石,是行业的铁律,是悬在每个人头顶、守护千万生命的神圣戒尺!
“不得篡改、伪造、销毁……”
林野在心底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这斩钉截铁的律令。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此刻翻涌的心潮上。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眼前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烟雾,再次投向那张隐在烟云后面、模糊不清的脸。
王德发似乎也察觉到了林野眼神的变化。那不再是之前带着焦虑和恳切的年轻人的目光,而是一种骤然冷却、变得异常锐利和清醒的审视,像手术刀划开皮肉前的寒光。段长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掠过他那张烟雾缭绕的脸。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陷在皮椅里的身体,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小林?”王德发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不快和隐隐的警告,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压下对方眼神带来的不适,“我刚才说的,你听进去没有?大局!要懂得顾全大局!不要钻牛角尖!陈大奎那边……”
林野没有回应段长关于“大局”和“陈大奎”的后续训导。那些话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失去了原有的分量。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力量攫住了。
一种源自地质工程师对大地脉动最深层直觉的警报,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体深处拉响!尖锐!凄厉!盖过了一切!
那感觉并非来自耳膜,而是来自他脚底与地板接触的每一个细胞,来自他脊椎深处,来自他全身的骨骼和血液——脚下这栋坚固的段机关大楼,这承载着无数文件和指令的混凝土框架,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下沉了一下!
不是晃动!是下沉!
极其短暂,细微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不容置疑的失重感!仿佛脚下坚实的大地,在那一瞬间,极其短暂地变成了一块松软的、正在融化的黄油!
“呃!”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林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挤出。他整个人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死死地撑住段长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桌面上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波及,水面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漾起一圈急促的涟漪,几滴褐色的茶水飞溅出来,落在摊开的沉降监测报告上,迅速洇开几朵不规则的、深色的花。
“你干什么?!”王德发被林野这突兀的、近乎失态的反应吓了一跳,眉头紧锁,脸上迅速堆起浓浓的不悦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坐下!”
他厉声呵斥着,显然将这理解成了年轻人对他权威的无声抗议或情绪失控。
林野没有坐下。他甚至没有去看段长那张因愠怒而涨红的脸。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骤然收缩,像受惊的猫眼。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几乎盖过了窗外淅沥的雨声。
那短暂到近乎虚幻的失重感——那绝非错觉!那是地层深处某种庞大结构在巨大应力下瞬间屈服、错动、释放能量时,传递到地表最微弱也最致命的信号!是灾难来临前,大地发出的最后一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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