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忙得脚不沾地呢?”
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熟稔的声音自身后悠悠飘来。林野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 张明。那人叼着半截烟卷,摇摇晃晃地踱了进来,一股浓烈得近乎侵略性的高级香水味,立刻在略显沉闷的库房里炸开,盖过了纸张和机油本来的气息。他随意地将一整盒包装鲜亮的中华烟 “啪” 地一声拍在林野的桌上,那耀眼的金色在库房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刺得人眼睛发酸。
“兄弟,” 张明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热气几乎喷在林野的耳廓上,“这次考核的数据…… 你懂的,稍微‘优化’一下。我爹说了,这事儿成了,你提前转正,包在我身上。”
林野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连咽口水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穿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望向不远处的雪地。赵叔,那个总是默默无闻的老工人,此刻正佝偻着腰,在刺骨的寒风中,徒手清理着排水沟里的积雪和冰碴。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白发上,很快便凝结成一层厚厚的霜,远远看去,就像一顶苍老的银冠,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孤寂。
“这…… 这不太合适吧?” 林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一片在风中摇曳的枯叶。
张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爽朗地笑了起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轻佻,拍了拍林野的肩膀:“什么合不合适的?规定?规定是人定的嘛!你知道去年工务处那个先进工作者是怎么上的台面的吗?他爹,局党委的实权人物。”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窗外赵叔的方向,语气里满是嘲弄,“你看像赵老头那样的老实巴交的,一辈子埋头苦干,干到胡子花白,不也还是个普通工人?”
林野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盒刺眼的中华烟上,烟盒上的金色花纹仿佛在对他无声地诱惑。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到了家里,飘到了父亲那间岌岌可危的小卖店。如果答应了张明,如果顺利转正,每月一万块的薪水,或许就能帮父亲补上罚款,完成整改,让那间承载着全家心血的小店不至于关门。可…… 代价呢?他猛地回神,清晰地记起自己第一次穿上那身崭新的铁路制服时,对着镜子,曾攥紧拳头,在心中默默立下的誓言 —— 要凭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走好每一步。
“我……” 林野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我…… 再想想。”
张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但并未消失。他耸了耸肩,带着一种 “我等你” 的笃定:“行,给你时间考虑。记住,考核前一天,给我答复。机会,可不会等人的。” 说完,他转身离去,那双锃亮的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利落,又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声响,逐渐消失在库房的深处。
考核那天的清晨,天光还只是一种混沌的灰,林野却已在材料库熬过了漫漫长夜。他的眼窝深陷,眼底是红血丝织就的网,面前摊开两份沉甸甸的文件:一份是经过 “精心调整” 的数据报告,关键参数已被张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改得面目全非;另一份,则是那叠厚实的原始数据,每一处细微的轨距偏差,每一寸枕木的沉降,都如同刻痕般真实,带着泥土与钢铁的冷硬气息。
窗外,天空正以一种近乎迟疑的姿态,由浓墨般的暗蓝,一点一点晕染成鱼肚白。第一缕熹微的阳光,怯生生地爬上墙面上那几近剥落的铁路精神标语 ——“奉献、忠诚、无悔”。那几个字,在晨光里显得有些苍白,却像针一样刺进林野的眼底。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说的话:“儿子,店要是关了,爸就去摆地摊,总能挣口饭吃。你别学那些歪门邪道,咱们穷得有骨气。”
考核组的文件袋被递到他汗湿的手中时,林野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交上去的,正是那份未经粉饰的原始数据。它像一块沉石,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却也让他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 —— 有些东西,比面包更重要。
散场时,喧嚣的人群中,张明搂着副段长的胳膊,从他身边 swaggering 地走过,故意将声音提得又尖又亮,像刀片划过铁板:“有些人啊,就是死脑筋,一辈子也就只能盯着那点破数据,想吃上四个菜,下辈子吧!” 那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狠狠砸在林野心上,但这一次,他没有低头。
夜色如墨,母亲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亮起,字字句句都像针尖,却又带着暖意:“娃,你爸把小卖店改成了快递驿站,社区说这是便民服务,消防整改给了补贴…… 你别担心,咱们一家人,总能熬过去。”
林野攥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步一步走到冰冷的铁轨旁。远处,信号灯明明灭灭,如同遥远而模糊的星子,闪烁不定,却终于不再让他感到迷茫。他想起父亲蹲在小卖店门口,对着新挂的 “菜鸟驿站” 招牌抽烟的样子,烟袋锅子敲在地上,敲出沉稳的节奏 —— 就像此刻他胸腔里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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