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宿舍里,赵叔的咳嗽声像漏风的破风箱,每一声都带着暗红的血丝,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林野盯着手机屏幕上老人“矽肺三期”的诊断书,再对比着几天前从机房偷偷拷贝出来的历年体检报告,2018年到2023年的七份胸片,“阴影面积”一栏被逐年篡改,最终在2024年的报告里变成了“正常”。而工区的《职业健康管理报告》更像一个荒诞到令人作呕的笑话:粉尘浓度超标300%的数据被篡改成“符合国家标准”,配图里戴着防尘口罩、笑容灿烂的工人,不过是张明用PS贴上去的库存照片,空洞得没有灵魂。
“小林啊,”赵叔枯瘦的手摸着褪色的《铁路安全条例》,指腹划过“工伤认定”那几页,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当年断了根手指,愣是没敢报……你知道为啥?因为数据上说,咱们工区的安全事故率是‘0.00%’。”老人挤出一个带着铁锈味的笑,“数据这东西啊,就像女人的粉饼,能把疤盖得严严实实,可底下的脓,早晚得冒出来。”
林野想起上个月帮赵叔去社保中心交材料,窗口的小姐姐指着电脑屏幕说:“超过工伤认定时效了,系统里没有你2018年发病的记录。”那时他还不懂,原来数据不仅能记录事实,更能像橡皮擦一样,粗暴地抹掉真相。
集团的《智能工区建设方案》像一块巨冰,砸进了本就暗流涌动的工区。AI巡检机器人的宣传视频里,闪着银光的机械臂在轨道上精准扫描,画外音慷慨激昂,配文却冷硬得像刀子:“人工数据采集岗缩减70%”——林野默默数了数,工区32个巡检员,未来只剩9个。
他的闲鱼代跑店铺已经三天没有新消息,最后一条咨询停留在昨天傍晚:“哥,听说你们要上机器人了,代跑业务还能做吗?”此刻屏幕上“0未读消息”的提示格外刺眼,就像五年计划Excel表里被红笔狠狠划掉的“数据代跑”收入项——那曾是他攒钱的“秘密武器”,帮那些不想熬夜巡检的同事“伪造”轨迹,换取每单50元的报酬。
计算器的数字在眼前不断跳动、归零:存款42.4万,减去赵叔的15万医疗费,再扣掉未来半年的房租、母亲的营养费,数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破30万。五年计划里“考证挂靠”那栏也被狠狠划掉了——上周他刚得知,集团新规要求挂靠证书必须匹配本人考勤数据,而他的考勤表上,“缺席培训”的标记早已密密麻麻,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暴雨夜的机房透着刺骨的寒气,林野的工装裤还在滴水,鞋底沾着的道砟灰在瓷砖地上留下深色的、蜿蜒的脚印。他盯着服务器屏幕上那层坚不可摧的加密程序,指尖在键盘上不受控制地发抖——三个月前,他还能轻易绕过老旧系统的防护,像条灵活的鱼;现在,连原始数据的文件夹都打不开了,仿佛面前立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
“找什么呢?”张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戏谑。权限卡在读卡器上发出“滴”的一声,绿灯亮起,“AI接管底层数据了,你那二手手表模拟的轨迹,在新系统里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他晃了晃手里的平板,屏幕上是实时更新的、完美无瑕的巡检数据,“看见没?我现在人在宿舍睡觉,可系统显示我在G138区段巡检——这就是‘领导模式’的好处。”
林野注意到张明袖口沾着的道砟灰,新鲜得还带着湿气——这人分明刚从沉降现场回来,却在系统里伪造了“在家休息”的记录。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张明脸上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林野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虚弱地说:“数据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别让数据把人变成鬼。”
工区通知G137区段“临时维护,取消监测”的消息时,林野正在给母亲打电话。“小野啊,别累着自己,妈这病……”老人的声音被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打断。他抬头望向窗外,乌云压得极低,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铅板,仿佛随时要把整个工区都压进地里。
他冒雨赶到现场时,施工队的挖掘机正轰鸣着填埋沉降裂缝。道砟混着泥浆被粗暴地铲进坑洞,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声响。手机摄像头刚打开,就看见陈大奎站在挖掘机旁,手机贴在耳边,嗓门盖过了雨声:“放心!地产开盘前肯定稳住数据,出了事有集团压着——咱们的‘数据防火墙’还能不管用?”镜头里,挖掘机巨大的履带碾过林野三天前亲手立起的“危险区域”警示牌,铁皮牌瞬间被压成扭曲的金属片,深深地陷进泥浆里。雨水混着泥点溅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陈大奎肥硕的身影,却让他腕上那串沉香手串格外清晰——那串珠子,林野仿佛已经能预见,是用工人们的体检费换来的。
凌晨4点44分,宿舍的台灯把林野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株即将破土而出的植物。电脑屏幕上,视频和沉降数据压缩包正在加密,进度条缓慢地前进,智能手表的冷光映着他脸色发青、布满血丝的眼睛。附件标题《关于巨人城工务段数据造假与重大安全隐患的实证》下,时间戳精确到毫秒,像一枚被点燃引线、正在滴答作响的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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