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正醉着。
通济渠上白帆过蚁,漕船挤得水泄不通。卸下的太湖奇石、吴兴绸缎堆成小山。
显仁宫工地夯声震天,民夫蚂蚁缘槐般附着在那片拔地而起的巨兽骨架上。汗味与尘土混在灼热阳光里,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心。
金漆涂抹的梁柱初具雏形,在日头下反射刺眼的碎光,如同这座新都的眼翳,炫目之下掩盖着隐痛。
“好他娘的凶煞之气……”老石匠王瘸子倚着半拉雕了兽首的汉白玉石栏,灌了口浑浊的土烧。喉结耸动,酒水顺着嘴角蜿蜒皱纹淌下,滴在滚烫白麻石上,“滋滋”一声白汽升腾。
他眯缝着昏花的眼,望进基座下方幽暗的地穴入口。那里还没封顶,深邃如巨兽之喉。
旁边的小徒弟阿柴打了个寒噤:“师…师傅,你又唬人。朝廷恩典,大建新宫,那是天降祥瑞……”
“祥瑞?”王瘸子嗤笑一声,浑浊的眼珠子转向显仁宫西面那堆正垒砌的嶙峋假山。那山仿的是海外三座仙山,用的全是南地运来的瘆人怪石,纹路扭曲如蟒筋虬结。
“昨夜三更塌了一角,压断孙二麻子三条肋骨!三更天啊…老子守夜,亲耳听见那假山石缝里……”他压低了嗓子,喉咙里挤出撕裂布帛般的怪响,“有猫在哭!哭得人肠子打结,后背嗖嗖冒凉气!”
阿柴的脸唰地白了。猫哭不祥,何况在这刚压了前朝龙脉的地界?他下意识想离那假山堆远点,又硬生生忍住。
“……哭得凄惶哟……”王瘸子仿佛坠入自己的癔症,目光直勾勾。“还有甲叶子磨蹭响动……像…像是阴兵过境……”他猛地灌下最后一口酒,把葫芦塞子死死摁紧,仿佛堵住地穴里漫出的寒气。
工地的喧闹模糊了他的呓语,但那份寒意如同无形的蛛丝,缠上了离他近的几个汉子脖颈。远处,领工的监吏厉声呵斥夹杂着鞭影破风声传来,像驱赶牲口。
怀仁坊陈家染坊后院小门外,此时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嗡嗡作响,掺杂着女眷压抑的啜泣。
院门紧闭,里头隔绝了外头的尘嚣与窥探。陈府染坊的东家陈茂财,一个素来红光满面、腰缠万贯的主儿,此刻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自家铺着猩红波斯毯子的花厅正中央。
绸缎常服的前襟被剪开,露出白腻肥胖的胸膛,那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碗口大的焦黑印记——五指张开状,中心深陷,边缘扭曲翻卷,活脱脱一只烧红的巨大猫爪摁上去留下的。
厅内陈设奢华。
酸枝木的几案、紫檀木的博古架、墙上挂着吴道子游丝描的仕女图,角落还立着一尊西域胡商带来的鎏金驼铃,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幽幽闪烁,却驱不散那股弥漫的粘稠血腥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阴冷。
几个陈府下人缩在柱子后头,脸色惨白如纸,大气不敢出。
怀仁坊的里正杜子鸣蹲在尸体旁,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他三十出头,身形干练,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九品绿色官袍。这袍子在他身上显得局促,如同他这个人,挤在这满室富贵与死气中,既突兀又透着股格格不入的执拗。
“都让开些!凑那么近,吸尸气吗?”
一个鼻音浓重的声音响在头顶,是洛阳县衙的仵作孙大头。他穿着油腻腻的皂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像只粗壮的鸭子,迈着八字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
斜睨了杜子鸣一眼,孙大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杜里正,现场护好了?”语气里带着敷衍差事的不耐。
杜子鸣没应声,只朝尸体抬了抬下巴,专注地用手指轻轻拨开焦黑爪印边缘卷曲的皮肉组织。那焦黑深入皮下,血肉凝结,仿佛被某种极阴寒的毒火瞬间蚀烤过。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顺着指尖爬上来,激得他小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哼,猫鬼索命,还能是啥?”孙大头蹲下,动作粗鲁地翻看尸体眼睑、口鼻,又掰开死者的嘴瞧了瞧牙口——仿佛在检查牲口。“瞧瞧这爪印!再看看库房!”
他一指后堂方向,那里传来衙役的呼喝声,“半面墙的金银铜钱,洗得干干净净!不是妖邪作祟,盗匪能穿墙遁地不成?”他从木箱里拿出一柄细长的柳叶小刀,似乎准备下刀验内腑。
“孙师傅,”杜子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死者面颊紫胀,但口鼻并无捂掐痕迹。七窍流血也很细微。不像遭外力猛击致死。另外……”他抬眼,目光锐利,“您闻闻这空气里。”
孙大头不耐烦地抽了抽鼻子:“血腥气,还有点焦糊味儿?死人身上不就这……”
“还有一股子,”杜子鸣打断他,一字一顿道,“铁锈气混着烂梨子的味儿。”很淡,但极清晰。一股冰冷滑腻的腥气,仿佛被血腥味勉强盖住,从那个焦黑的爪印深处丝丝缕缕透出来。这味道让杜子鸣脊梁骨缝里都钻凉风。
孙大头脸色变了变,眼神有些游移,随即用力甩了甩头:“死人身上怪味儿多了去了!杜里正,你是干里正的,查查街坊问问话在行,这验尸的活计还得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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