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茂斋后院,几竿枯竹在初冬寒风里簌簌发抖,将稀薄的阳光筛成破碎光斑。角落一间堆放杂物的逼仄厢房被草草清出半隅。杜子鸣肩缠厚麻,靠在铺了草席的简陋桌案后。
他脸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肩伤毒创深埋在绷带下,随着执笔运腕传来烧灼般的钝痛。每画数笔,他便需停下,咬牙喘息片刻。
但那双眼睛,却从未如此明亮专注。眸底深处似有两簇永不熄灭的焰火,驱散了伤痛阴霾。
宇文宁意识深处烙印下的对“人间烟火”那执念的残照,如同熔岩在他血脉里流动,最终凝聚于颤抖笔尖。
平日里的世故踌躇被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冲垮,只剩下纯粹的表达欲。
笔锋划过纸面。厚实如玉的宣纸已被浓淡不一、粗细不匀的墨线占据了大半。
画的不是洛阳城巍峨宫阙,也不是显仁宫拔地而起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在他笔下,只有东市!
一堵青砖墙面,墙角被千年足印磨得发亮;墙根冻裂的缝隙里,倔强钻出几茎枯瘦却努力向上的不知名狗尾草。
川流不息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汗津津的力把肩扛巨木擦过绸缎商人崭新的狐裘,惹来低声谩骂;蒙着面纱的丰腴胡姬腰肢摇曳,在胡饼摊蒸腾的热气里留下甜腻麝香;满头枯发的老妪挎着破竹篮,篮中干瘪的寒梨在人群缝隙中摇晃。
笔锋陡转,勾勒出货郎担着巨大箩筐摇摇晃晃而来。红头绳、木风车、拨浪鼓混杂着干辣椒、土草药。货郎扯着干涩的喉咙吆喝,额上汗水混着尘土滑入眼中,惹得他龇牙咧嘴地用油腻袖口擦拭。
更远处,露天汤饼铺的破布帘被寒风掀起一角。粗壮的老板娘挥着勺羹,铜锅里骨汤滚沸,白气蒸腾。
几张掉漆破桌前坐满了短褐力巴,捧着海碗吸溜出声,额角沁汗。那滚烫鲜活的气息几乎要破纸而出。
狼毫小笔舔饱浓墨,侧锋刷染。青石板街角泥水里,一支歪倒的破瓦盆。
盆沿破损豁口,内里生着一株弱不禁风的寒梅,迎着惨白日头,吐出两三朵单薄却灼目的猩红小花。根须蜷曲于泥土,生命力却喷薄如火山。
汗水混着肩伤透出的淡黄药渍滴落桌角,晕开一小圈深色。杜子鸣浑然不觉。
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剜取宇文宁留在尘世的最后一点魂火,填入这片白纸,偿还一个未能完成的夙愿。
“啧,看看这萝卜刻得。白胖水润,就差闻着味了。老贾头这‘一刀仙’的手艺,还真他娘在杜里正笔下活了。”一个懒洋洋、带着点烟火气的嗓门在门框边响起。
柳青玄一身半旧棉袄,袖口沾染油污,斜倚门框,叼着半截草茎。脸上灰败气色缓和了些,却依旧惫懒。
他那双细长眼睛,锐利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杜子鸣笔下正在勾勒的萝卜摊主——一个须发皆白、佝偻着腰、专注地用小铁刀剜着萝卜蒂的老头。
他顺手把一枚油汪汪的蒸饼塞到杜子鸣尚能活动的右手边,下巴朝门外一抬,“西市拐角老张头的馄饨摊今儿火旺得直燎眉毛。
老家伙熬骨头汤的瓢都要擦出火星了。还有他那哑巴孙女,捏小面人的手巧得……”
他在桌沿蹭了蹭手指油污,又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黄裱纸,“喏,新鲜出炉的玩意儿,比羊肉蒸饼还下饭。瞧瞧人家吴大人这手笔。”
纸上墨迹淋漓,字大如斗,盖着鲜红刺目的内行厂官防大印:“……查实前朝逆贼余孽杨宇、张横等辈,为泄愤望、图谋不轨,暗中勾结妖党,窃习猫鬼邪术。流窜洛阳三坊,先后残害富商陈茂财、绸商刘守业、越国公府管事周成(即原显仁宫采买书吏)等三命。并阴刻邪符,意欲嫁祸忠良,挑拨君臣。实乃罪孽滔天。内行厂少监吴奎亲率鹰翼,雷霆扫穴,已于城外乱坟岗诛杀首恶杨宇等六名妖党。副犯张横伤重落网,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待上报天听,明正典刑。妖氛荡清,海晏河清。晓谕洛阳军民,莫信妖言,安心度日。……”
“瞧瞧,死无对证,铁案如山。吴大人一夜之间从追妖不力、险些反噬自身,摇身一变成了力挽狂澜、护持社稷的擎天之柱。啧啧,这手翻云覆雨,比戏台上的白脸曹操还干净利落。”
柳青玄嗤笑,手指捻着告示上“张横落网、供认不讳”几个字,嘴角勾起弧度,“天知道那‘落网伤重’的张横,昨夜是不是跟咱们在冰窖里打过照面。那身行头,那淬了绿光的铜头铁剑啊……”
他将告示随手丢在墙角刨花木屑上,油污弄脏了纸张边缘。“这洛阳城……显仁宫的柱子一根根竖起来,地底下埋着的黑手一根根伸出来。杨素那老狐狸……”
柳青玄声音冷了下去,望向窗外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府里估计跟筛子似的,插满内行厂的‘眼睛’。老狗如今大概连出恭都有人数着声响。妖鬼除不尽……”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粗瓷碗里的混浊土酒,声音陡然冷硬,带着洞穿世情的嘲讽与苍凉,“人心鬼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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