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省当值房的暖炉再旺,也驱不散张九郎骨子里的寒气。同僚低低的议论声如苍蝇嗡嗡,全在谈论昨日西市妖马啖人、平康坊艳妓化枯骨的骇闻。每字每句都像冰针,扎在他昨夜目睹地底巨影崩裂、黑气翻腾的记忆上。
那份该死的元狩年旧档,更似被昨夜的黑暗吞噬,没了踪影。孙胖子那张肥脸,今日罕见地挂着凝重疲惫,来回踱步,无心找他麻烦。
“九郎,你脸色咋跟纸糊似的?”
邻桌抄卷几十年的老王,眼虽老花,心思却细。
“啊?哦…昨晚…看书太晚,没睡好。”九郎勉强挤出笑容,低头磨墨,手却微颤。
“唉,这世道不太平喽。西市的胡商,平康坊的……”老王压低声音,摇着花白脑袋,“活了大半辈子,头回听说白日泥塑马跳起来吃人。秘书省这地界儿,底下怕也不干净?”
“别…别瞎说。”九郎心尖一跳,急忙打断,墨汁溅上青布袖口。
老王瞅他一眼,不再言语。但那浑浊老眼里掠过的一丝了然与怜悯,令他浑身不自在。此地四面书墙的方寸之地,竟比那夜地库更令人窒息。
借口誊抄卷宗缺墨,张九郎逃也似的离开秘书省压抑的高门深院。外面阳光正好,照在脸上却无暖意。长安城喧嚣依旧,底下却似绷紧无形之弦。西市封了半条街,金吾卫甲胄反射冷硬寒光。
他漫无目的在街巷游走,被无形力量牵引着,下意识钻向城南僻静处。
灭佛浪潮过后,城南这片靠近城墙根的地域沦为废墟。昔日香火鼎盛的祆祠、波斯寺、大秦景寺,只剩断壁残垣。
高大建筑倒塌,雕花门楣碎裂,残存壁画被烟熏模糊。空气中弥漫焦糊与陈年香料沤烂的沉闷气味。
风穿过残破拱窗,发出呜咽哨音。
一片祆祠的巨大废墟旁,几根歪斜断裂石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穹顶。
碎石瓦砾间钻出枯黄杂草。破败景象核心处,一个人影正趴伏冰冷地面,如同脱水之鱼,以怪异姿态扭动。
张九郎初以为冻毙流民。待走近些,一股混杂腐坏油脂与浓烈西域香料的怪味直冲鼻腔。
那人影猛地抬头!
乱草般花白须发下,是张干瘦黝黑、布满污垢的老脸。一双浑浊发黄、不见眼白的瞳孔直勾勾望来!
嘴唇干裂,露出发黄牙齿。穿着褴褛袍子,沾满污泥。背上隆起肉瘤般大包,压得身形佝偻矮小——正是疯僧尉迟!
“嗬…嗬…呜哩哇啦…”胡僧喉咙发出野兽低吼般的含糊胡语。突双膝跪地,对着祆祠残留的半堵墙壁,“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角瞬间青紫。
旋即撑起身,枯瘦如鸟爪的手指颤巍巍指向浑浊秋日,咿咿呀呀唱念起来,颠三倒四的官话嘶哑尖利:
“开了…安西墓开了!窟窿眼子…全是眼!都在看!……”
“动了…动了啊!书…书库!下面的眼睛动了!哈哈!看!它在看!……”
张九郎心头剧震!“书库下面的眼睛”?寒气瞬间窜上脊梁!这疯和尚怎会知晓?!
胡僧尉迟猛地低头,双手疯挖瓦砾下的泥土,如同癫狂土狗:
“白泽!看!白泽的眼…睁开了!开了就要吃…吃光!幽冥…幽冥的道…通了!通了!”指甲缝渗出血泥。
“哗啦”一声,他竟从泥中刨出半块刻满扭曲经文的残碑,死死抱住:
“碎了!昆仑山上的石头…碎了!那玉…玉一照!啥都藏不住!照形骸…皮肉骨头…全照透!藏着的鬼东西…全露原形!嘎嘎嘎!”
“彩俑!胡人的!汉人的!泥巴裹着…锁妖胎!锁不稳了!都要蹦出来!咬!嘎嘣脆!”
他那癫狂转动的眼珠猛地锁定不远处僵立的张九郎!浑浊发黄的瞳孔骤然爆发出实质般的穿透力!仿佛眼珠后藏有非人之物,直刺九郎灵魂深处的战栗!
“你!”胡僧枯柴般的手指直指九郎鼻尖,声如裂帛:“书库里的眼睛动了!你碰了!你看见它裂缝了!黑气跑出来了!你也沾了墓土气!安西墓的尸气!高昌黑窟窿里的阴气!洗不净!跑不脱!谁也跑不脱!嘿嘿…等死吧…等那双眼睛看过来…都得死!”
如同数九寒天冰水浇顶,张九郎浑身汗毛倒竖!难以言喻的恐惧将他攫住!疯僧字字句句——“书库下的眼睛”、“裂缝”、“黑气”、“墓土气”——犹如冰冷匕首,直刺昨夜最深的恐惧!
他想呼喊,喉咙却似堵着破棉絮。胡僧尉迟猛地缩手,抱紧残碑如同惊犬,连滚带爬钻入废墟深处的小石洞,唯留“嗬嗬”怪声在断壁间回荡。
张九郎僵立原地,面色惨白如刷白垩。初秋微阳照身,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透骨阴冷。疯僧的毒语在脑中回响:“洗不净!跑不脱!都得死!”
难道……他确已沾染那黑气?会否如虫豸在体内生根?巨大惶恐几乎将他压垮。
就在此时——
“张书吏?可是张九郎兄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