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四十二年春,咸阳城的柳绵扑在我狐裘上时,我正隔着湘竹帘看华阳夫人拨弄锦瑟。
弦音断断续续,像极了赵姬在邯郸雪夜弹错的《流水》,只是少了几分清冽,多了些深宫的哀怨。
"先生,夫人有请。"阳泉君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他今日穿的楚式深衣袖口绣着折枝莲,与子楚身上的纹样如出一辙——这是我特意安排的,为的是让华阳夫人触目生情。
子楚跟在我身后,脚步轻得像猫。
他新换的楚冠压得眉骨发青,却衬得眼底那点星火愈发灼人。
我昨夜替他描眉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不韦,若华阳夫人问及母妃......"
"公子只需记得,"我按住他颤抖的指尖,触到他掌心因常年握剑磨出的茧,"你母妃是楚地最善织锦的女子,你三岁时她曾用蜀锦给你裁过肚兜,上面绣着——"
"三足金乌。"他接过话头,喉结滚动,"可我母妃根本不会织锦,她连针都拿不稳。"
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忽然想起邯郸寒窑里他咳血的模样:"假话重复千遍便是真的,公子只需记住,你是华阳夫人的子楚,不是夏姬的异人。"
湘妃竹榻上的华阳夫人抬起头时,我听见子楚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鬓边斜插的木兰花与赵姬惯用的款式分毫不差,眉间点的朱砂痣却比赵姬的淡了三分,像是被岁月冲淡的执念。
"此乃异人公子从邯郸寄来的洞庭玳瑁梳。"我呈上礼盒,玉梳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公子说,夫人每次抚琴时,他都能隔着千里听见楚山的风声。"
华阳夫人指尖抚过梳背"永寿"二字,忽然愣住。
那是我特意让匠人刻的,取自她未出阁时的小字。
她抬眼望我,眼角细纹里凝着水光:"先生如何得知......"
我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阴翳,想起阳泉君昨夜私语:"家姊当年与夏姬争宠,曾被她用金簪划破面颊。"
"异人可曾提过夏姬?"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子楚叩首的动作僵住,我在袖中掐了他手背一记。"母亲容禀,"他声音发颤,却多出几分刻意的温柔,"生母临终前说,夫人当年送她的蜀锦袄子,她穿了整整十年。"
华阳夫人猛地扯过案头的《九歌》,书页间掉落的木兰花瓣砸在子楚额角:"夏姬倒是会装贤良!"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你可知,她当年在我茶里下过巴豆?可知她偷换我的巫蛊娃娃?"
子楚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很快被悲痛取代:"母亲受此大委屈,儿臣竟不知......"
"如今知道了。"华阳夫人按住子楚肩膀,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骨肉,"你是我华阳氏的子楚,今后若再敢提'夏姬'二字......"
她忽然松开手,换上温柔笑意,"罢了,母亲心疼你,往后只当她是个死人。"
我低头,看见子楚耳后渗出的冷汗,忽然想起邯郸寒窑里他抱着《商君书》发抖的模样。
这对"母子",一个在回忆里藏刀,一个在谎言中舔血,倒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公子每日抄录《楚辞》时,总会在'永寿'二字旁画朵木兰花。"
我低头,瞥见她案头摊开的《九歌》,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木兰花瓣,"他说,这是夫人留在楚国的魂。"
子楚忽然跪下,楚服下摆扫过青砖,发出细碎的响。
他叩首时,我看见他后颈露出的皮肤比在邯郸时白了许多,却仍有块淡淡的疤——那是被赵姬的发簪划的,当时他们在雅阁拌嘴,我隔着屏风听了整夜。
"母亲。"子楚开口,楚音里带着刻意的软糯,却掩不住声线里的颤抖,"儿臣夜夜梦见您在湘水边浣纱,醒来时枕巾总是湿的。"
华阳夫人猛地起身,锦瑟翻倒在地,发出一声清越的响。
她踉跄着扶住榻边,指尖抓住子楚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你......你叫我什么?"
"母亲。"子楚重复,抬头时眼角挂着泪,"安国君膝下诸子,唯有儿臣记得您爱用木兰香,爱听《山鬼》曲,爱......"
他忽然哽咽,从袖中摸出块褪色的锦帕,"爱用这样的锦帕包琴谱。"
我认出那是赵姬的旧物,去年她替我绣荷包时剩下的边角料。
华阳夫人却猛地捂住嘴,指尖在帕子上的并蒂莲纹上游走:"这是......这是我十六岁时亲自绣的!你如何......"
"是母亲留给儿臣的。"子楚握住她的手,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我让人仿造赵姬的碎镯打的,"母亲临入宫前,将它缝在儿臣襁褓里,说待重逢时,便拿这帕子相认。
" 华阳夫人忽然哭出声,像个迷路多年的孩子。
她抱住子楚,木兰花落在他楚冠上,像撒了把碎雪。
我别过脸,看见窗外的湘竹在风中摇曳,影子投在地上,像极了赵姬舞剑时飘动的衣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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