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寒风卷着建业城的柳絮扑打殿角铜铃,我攥紧袖中丝帕,听兄长孙权与张昭、鲁肃议及“联刘抗曹”之策。
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映得诸臣袍角如凝血,而我的婚期,便在这猩红光影里化作一道诏书——嫁与左将军刘备,为东吴系牢与蜀汉的绳结。
母亲临行前曾抚我鬓发:“阿妹生就这双丹凤眼,原该看尽人间春色,偏生要困在朱墙里数砖缝。”
彼时我不懂,直到绣着金鸾的盖头覆上眉梢,才知这金鸾原是金丝绞成的囚笼。
刘备的迎亲车队在冬月里碾过霜雪,我隔着车帘望见他坐骑上的玄色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极了东吴宫殿檐角垂落的丧幡。
初入公安城那日,蜀地的湿冷浸得人骨头缝发疼。
刘备立于正堂,腰间玉珏随呼吸轻晃,却始终未抬眼望我。
他说:“夫人舟车劳顿,且先歇息。”
声线如蜀道磐石,硌得人耳膜生疼。
随嫁的百余名侍婢皆被换了装束,唯有袖中短刀未缴——他倒坦诚,这哪是娶妻,分明是豢养一枚会呼吸的印玺。
更教人心寒的是那道“赵将军掌内事”的令。
赵云着银甲立在廊下,腰间长剑比他目光更冷:“夫人若欲出门,需先知会某家。”
我望着他甲胄上的蜀纹,忽然想起东吴水师的鱼鳞甲,原来这天下的甲胄,终究都是用来防人的。
夜里独坐在雕花拔步床上,听更漏声碎成十二段。
窗外忽有马蹄声疾,我披衣望去,见刘备的坐骑踏碎满地月光,他头也不回地往议事殿去了。
案上茶盏早已凉透,映着我眉间未卸的花钿,像极了东吴太初宫墙上剥落的丹漆。
建安十七年春,蜀地的杜鹃啼得人肝肠寸断。
刘备入蜀已半年,留赵云看管宅中大小事务,连我房内炭火该添几捧,都要经他手批。
那日午后,侍婢忽然传来东吴船只抵岸的消息,我捏碎手中绣绷,丝线缠在指上,竟比兄长的密信更难解。
“妹若归吴,可携刘公幼子同返。”
竹简上的字浸着朱砂,红得像刘禅襁褓里的肚兜。
那孩子正趴在廊下看蚂蚁,见我走近,跌跌撞撞扑进我怀里:“母妃,抱。”
他不知,这双抱他的手,此刻正藏着东吴的密令。
船坞的风带着江腥,我抱着刘禅登上跳板时,舱底传来锁链晃动的声响,像极了蜀宫夜里锁宫门的铜锁。
忽有马蹄声碾碎暮色,赵云的银枪横在船头,张飞的蛇矛挑落我鬓边步摇:“夫人欲带少主何往?”
刘禅在我怀中颤抖,他颈间玉坠硌着我的掌心。
我望着赵云紧抿的唇线,忽然想起去年冬日,他曾替我挡住刘备帐下将领的试探,那时他说:“夫人既入蜀,便是蜀地之人。”
可此刻他眼中倒映的,分明是东吴水师的旌旗。
“子龙以为,我是东吴的细作?”
我笑,泪却滴在刘禅发间,“还是说,在你们眼中,我从来都是该被锁在匣中、刻着‘孙刘联盟’的玉符?”
张飞的蛇矛又近三分,我忽觉怀中一空,刘禅已被赵云抱走。
他银甲上的蜀纹蹭过我衣袖,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东吴的船开走时,我望着岸边赵云怀中挣扎的小身影,忽然想起初到蜀地那日,他也是这样抱着剑,站在刘备身后。
江风掀起我的裙摆,露出绣着蜀葵的鞋头——原是去年生辰,刘禅央着奶娘绣给我的,如今却要穿着这双鞋,走回生我养我的牢笼。
兄长见我时,目光在我空荡的怀中扫过,笑意淡了三分:“妹妹辛苦了。”
他身后的宫女捧着金丝楠木匣,里面装的不是首饰,而是一沓沓蜀汉布防图——可惜,我连刘备书房的门槛都没踏进去过。
此后的日子,我住在吴宫最偏僻的院落,檐角铜铃还是建业城的旧款,却再没人来问我蜀地的月亮是否更圆。
有人说刘备在蜀地娶了吴氏,有人说刘禅被立为世子,而我绣在绢上的蜀葵,总在雨夜晕开墨色,像极了赵云银甲上的血痕。
建安二十四年秋,宫人说蜀汉皇帝在成都祭天,我摸着案上未拆的蜀锦,忽然想起那年在蜀宫,刘备唯一一次握我的手,是为了给我看他掌心的“天子纹”。
他指腹的茧蹭过我手背,我却只觉得,那是权臣握剑的手,不是丈夫握妻的手。
夷陵之战的消息传来时,吴宫的桂花正落得铺天盖地。
有人说刘备的营寨连烧七百里,有人说陆逊的火光照亮了长江。
我站在鹊尾坡旧址,看江面上漂着焦黑的木板,忽然想起那年在蜀宫船坞,张飞蛇矛上的红缨,曾染过我的鬓边血。
“夫人,该回宫了。”
老婢的声音惊飞栖在墙头的寒鸦。
我摸着宫墙上的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青砖,竟与蜀宫的砖色一般无二。
原来这天下的朱墙,从来都是拿女子的胭脂和泪来砌的。
史书上再没我的名字,只说“孙夫人还吴,后卒于吴”。
可谁又知,我死那日,枕下藏着半幅蜀绣,绣的是建安十七年春,刘禅趴在我膝头画的歪扭小人——他说那是母妃和他,在蜀地的桃花树下放风筝。
风又起了,吹得吴宫柳丝乱颤。
我望着西沉的日头,忽然明白母亲临终的话:这双丹凤眼,终究还是没能看透,这朱墙内外,原都是困人的牢笼。
而我这一辈子,不过是从一堵朱墙,被砌进了另一堵朱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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