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再无雪,只剩一条被风刮得发白的地脉,像巨人的脊椎裸露在夜色里。
债师踩着那条脊骨,一步一声脆响,不知是地裂还是骨裂。他身后,裂谷闭合处已长成一片平原,平原上插着一截新生的小指骨——那是他赊来的“未生之骨”,此刻正随着他的脚步一起拔节,发出类似春笋顶开冻土的轻响。
每响一次,他右手背上的“欠”字便亮一分,像有人在皮下添灯油。
风从正北吹来,没有温度,却带着重量。
债师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把空荡——风里有名字,却被撕成碎片,像撕碎的借据,无法拼回原主。
他把碎片凑到耳边,听见一个共同的尾音:“……还。”
于是他知道,这一程的债主不是人,是风本身。
二
第一座赊风镇出现在地平线时,月亮刚被吹成薄片,薄得能透光,却照不出影子。
镇口没有牌坊,只有一根倒插的桅杆,杆顶悬着一面破帆,帆上缝满耳朵——活人的、死人的、兽类的——风一过,千百只耳朵一起抖动,发出潮水般的“听”声。
债师扯下一叶耳,捏碎,耳肉里掉出一枚铜铃,铃舌却是他自己的小指骨。
铜铃无风自鸣,声音像一根线,牵着他走进镇子。
镇中无街,只有一条条被风蚀空的屋脊,屋脊下悬着空壳人——皮肤完整,内脏被风抽走,像晾在檐下的咸鱼。
每具空壳胸口都烙着同样的赤字:
【风赊三斗,本息未结】
债师伸手去摸,赤字竟烫手,像刚出炉的铅字。
铜铃忽急响,指向镇中心一口井。
三
井口被铁网封着,网眼穿满风铃,铃片全是牙齿——儿童乳齿、少年犬齿、老人智齿——齿根还沾血丝。
债师俯身,齿铃齐响,声音汇成一句:
“下井,需押声。”
声也能押?
债师张嘴,却发不出音,这才想起在裂谷里他曾“赊呼吸”,此刻呼吸被赊走,声带成了空帆。
他抬手划破喉结,逼出一缕白雾——那是他仅剩的“童年呐喊”——雾一离体,齿铃自动让开,铁网锈蚀成灰。
井壁无砖,由风一层层压实的“语尸”砌成:
求饶、咒骂、情话、遗言……
语尸触手即碎,碎出无数小口,小口一起吸气,把债师的“童年呐喊”分食干净。
井底没有水,只有一张“风账簿”——由风丝编织,翻页无声,却每一页都在“记账”。
账簿旁,坐着一位“风赊婆”,身披蓑衣,衣缝不断漏出风刃,把地面割出新痕。
四
风赊婆抬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张被风撑开的“口”——黑洞洞的,能看到后脑勺的夜空。
她伸手,指尖皆断,断面飘出丝线,缠住债师的手腕。
“赊风者,先报本名。”
债师想答,却想起自己早已把本名押给了第一笔债,如今只剩“债师”二字。
他抬右手,以“欠”字为笔,在风账簿封面写下:
【债师——声已押,息未结】
风赊婆点头,黑洞里传出婴儿笑声,笑得账簿自动翻到最新一页:
【项目:风赊三斗】
【抵押:呼吸】
【利息:每行一步,失一记忆】
债师瞥见页脚有一行朱砂小字:
“逾期,即化空壳。”
五
他提笔欲改,墨未落,风账簿已自行翻页,显出一张活地图:
一条虚线自赊风镇向北,穿过“失语原”“裂音峡”“无名风口”,终点写着“风墓”。
虚线两侧,各有一排刻度,像衡量体重的秤,却标着“记忆斤两”。
债师目前显示:
【总记忆:七斤八两】
【已失:零】
风赊婆抬手,掌心升起一杆小秤,秤盘盛着一缕风,秤砣却是他喉结里渗出的“童年呐喊”残渣。
“一路向北,风会替你回忆,也会替你遗忘。走到风墓,若斤两归零,你便永远欠我一声‘本名’。”
债师问:“若我提前清账?”
黑洞里婴儿声转老妪声:“风只收记忆,不收命。你若愿做空壳,现在就可两清。”
债师笑,笑声像钝刀划帆。
“我赊命赊骨,独独记忆不赊。”
他抬步走出井口,第一步落地,秤盘风起,记忆斤两骤减一两。
他想起母亲教他写的第一个字——“人”——笔画却瞬间被风抽走,脑海只剩一撇,斜斜地悬着。
六
失语原上,风像犁,把地皮一层层翻起,露出埋在下面的“声种”——
那是曾被赊走声音的众生,喉咙里长出的晶体,形状各异:
锤形、镰刀形、月牙形……
每颗声种上,都刻着原主最后一句未出口的话。
债师弯腰拾起一枚锤形声种,指尖刚触,晶体碎成粉,粉里传出一句:
“娘,我疼……”
话音落地,化作一缕细风,钻入债师耳蜗,把他“少年时第一次杀人”的记忆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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