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景象让他瞬间愣住。
公社那辆破旧的“东方红”拖拉机已经停在了土路中央,车头甚至还象征性地系了一朵褪色的红纸花。而更让他动容的是,拖拉机周围,竟然黑压压地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社员!
李主任、王社长等公社领导站在最前面,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老王头、陈卫红、赵小深等技术小组的成员一个不落,都挤在车斗旁。还有许多相熟或不相熟的乡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放下了一早的活计,聚拢过来。他们的目光复杂,有羡慕,有期盼,有真诚的祝福,也有一丝看热闹的好奇。
“廖奎!出来啦!”
“廖奎同志,一路顺风啊!”
“给咱们公社争光!”
“到了省城好好学!”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廖奎只觉得脸颊发烫,手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只能不断地点头,机械地重复着:“谢谢,谢谢大家……”
李主任走上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别紧张,大大方方的!这是大家的心意!”然后转身,对着人群挥了挥手,提高了音量:“乡亲们!廖奎同志这次代表咱们公社、代表咱们县去省城学习,是光荣的任务!我们在这里,预祝他一路顺风,学成归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家乡!”
“哗——”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响起。
老王头挤过来,咧着大嘴,用力拍着廖奎的肩膀,声音洪亮:“奎子!放心去!家里有俺们!等你回来,咱小组肯定更上一层楼!”他嗓门大,引得众人一阵善意的哄笑。
陈卫红推了推眼镜,将一个小布包塞到廖奎手里,低声道:“里面是几个煮鸡蛋和一点咸菜,路上吃。”她的关怀总是这样细致而实在。
赵小深则凑到他耳边,挤眉弄眼:“奎哥,省城姑娘水灵,可别忘了咱公社的……嘿嘿!”被旁边的陈卫红瞪了一眼,才缩缩脖子溜到一边。
廖奎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很快,他在人群的最后方,靠近一棵老槐树的地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张小花。
她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依旧是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清秀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当廖奎的目光看过去时,她仿佛受惊般微微颤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低下头,但仅仅一秒后,她又勇敢地抬起头,迎上了他的目光。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神清澈,里面有关切,有祝福,有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经过那夜长谈后沉淀下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平静和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去吧,走你自己的路。我也会走好我的。”
廖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对着她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另一个他潜意识里也在寻找的身影——刘淑芬,却没有出现在这公开送行的人群里。廖奎的目光扫过几个角落,并未发现她那丰腴而显眼的身段。但他能感觉到,似乎有一道灼热的、带着幽怨和不舍的视线,正从某扇紧闭的窗户后面,或某个不起眼的墙角,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这份地下情的牵绊,即便在离别时,也只能隐匿于阳光之下。
“好了!时辰不早了,上车吧!”李主任拍了拍手,示意廖奎登上拖拉机的车斗。
廖奎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土地,看了一眼送行的人群,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下沉默的姑娘,然后深吸一口气,在李主任的搀扶下,爬上了颠簸的车斗。
拖拉机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轰鸣和黑烟,缓缓启动,沿着村中的土路,向着公社外的公路驶去。
“廖奎,加油!”
“早点回来!”
“一路顺风!”
送行的呼喊声和锣鼓声(不知谁还敲起了锣)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远,渐渐被拖拉机的噪音所淹没。
廖奎站在车斗里,扶着栏杆,回头望去。村庄在他的视野中慢慢缩小,那些熟悉的面孔变成了模糊的小点,最终连同那些低矮的土坯房和墨绿色的玉米地,一起消失在了道路的拐弯处。
阳光越来越刺眼,照在脸上有些发烫。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带着尘土和远方陌生的气息。
他转过身,面向前方。道路在车轮下延伸,通往县城,通往地区,最终将通往那个只在想象中存在的省城。
拖拉机如同一头疲惫却固执的老牛,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持续不断地颠簸、轰鸣。巨大的噪音和剧烈的摇晃,构成了一个与世隔绝般的移动空间。送行人群的喧嚣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连同红星公社那熟悉的土路、房屋和玉米地,都逐渐变成了视野尽头模糊的背景。
廖奎独自一人坐在车斗里,背靠着冰冷的、沾满油污的车厢板。身下是坚硬的木板,随着每一次颠簸,骨头都仿佛要被震散架。但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坐着,双臂环抱着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帆布提包,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车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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