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组在第七农场盘桓了数日,如同一次精准的外科手术,在揪出几个预先选定或是在调查中浮出水面的“典型”后,终于宣告暂时撤离。
被树立的“典型”包括一名在机耕队干了十几年、平日里因性格耿直、对某些浮夸做法看不惯而偶有牢骚的老职工,以及一名在知青中有些影响力、曾对伙食和劳动强度公开表示过不满的男知青。工作组组织了一场全场批判大会,罗列的罪名无非是“思想落后”、“对抗改造”、“散布消极言论”。激烈的口号声中,老职工面色灰败,眼神空洞;那名知青则倔强地昂着头,但紧握的双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与屈辱。
杀鸡儬猴的效果立竿见影。
当工作组的吉普车卷着积雪和泥泞离开场部时,农场并未因此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压抑之中。那场批判大会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清晰地提醒着人们言行的边界何在。公开场合,人们更加沉默,交谈仅限于必要的工作内容,连眼神接触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审视。一种“谁知道身边谁是眼线”的猜疑氛围,如同无声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气氛并未因工作组的离开而缓和,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鲜活气,变得凝滞而沉闷。
这天傍晚,谢薇下班回到土坯房附近,正碰到马桂花提着个篮子从自家菜窖出来(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冻得硬邦邦的萝卜)。马桂花看到谢薇,左右瞅了瞅,快步走近,压低声音说:“小谢,可算走了……但这心里,咋更不踏实了呢?”
她脸上带着后怕和忧虑:“你说,这往后,还能不能好好干活了?说句话都得在肚子里滚三滚,这日子……唉。”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迷茫和担忧显而易见。普通职工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稳的生产和生活,但席卷而来的政治风浪,显然打破了这种朴素的期望。
第二天,畜牧科内部开了一个小会。张振山站在前面,脸色比平时更加严肃,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工作组或者批判会的事情,而是将话题牢牢锁定在生产上。
“工作组检查也检查过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他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却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平稳,“咱们畜牧科,不管外面刮什么风,下什么雨,核心任务就一个——把生产搞好!猪号、马号的牲口,不会因为谁说了什么话就多长二两肉,也不会因为开了什么会就不得病!”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廖奎、秦技术员、韩志刚,以及神色萎靡、刻意坐在角落的周申。
“春耕眼看就要开始了,耕牛、马匹的状态是关键!疫病防控、饲料储备,哪一样能松懈?都给我把心思收回来,放到本职工作上!别整天琢磨那些没用的!”他用力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生产是第一位的!出了纰漏,我第一个追究责任!”
这番话,与其说是工作安排,不如说是一种保护性的定调。张振山试图用“生产”这块最硬、最无可指摘的盾牌,将科室成员从混乱的政治漩涡中隔离开来,至少是在工作层面上,为大家划出一块相对安全的区域。他强调的是实绩,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生产成果,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对冲掉部分空泛的政治压力。
会后,周申磨蹭着走到廖奎身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廖技术员,科长说得对……我,我以后一定专心工作。”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但张振山的话显然给了他一个努力的方向和喘息的借口。
廖奎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言。他明白张振山的良苦用心,也深知在这人人自危的背景下,埋头技术、搞好生产,确实是暂时保全自身、等待风浪过去的无奈却明智之举。
工作组虽然离场,但它留下的肃杀与警惕,却已深深植入第七农场的肌理之中。表面的生产生活秩序在努力恢复,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北大荒春季化冻前最厚重的冰层,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消融。而廖奎和谢薇的秘密行动,在这愈发紧张的环境中,也必将面临更大的挑战。
日历一页页翻过,节气更迭的力量悄然显现。持续数月的酷寒似乎终于露出了疲态,正午的阳光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不再是冬日里那种仅有光亮却无温度的苍白。屋檐下开始出现细小的冰棱,滴滴答答地化着水,在下方冻结的雪地上凿出一个个小坑。远处广袤的雪原也不再是铁板一块,表面结起了一层硬壳,踩上去会发出“咔嚓”的碎裂声,露出底下略显湿润的雪粒。
然而,这并非温柔的春信,而是更为难熬的“春寒料峭”。融雪吸走了空气中本就不多的热量,带来一种无处不在、浸入骨髓的湿冷,比干冷的严冬更让人觉得难以抵御。寒风依旧,裹挟着冰水和泥泞,吹在脸上,刀割一般。通往各处的道路更是变成了一片泥泞的沼泽,车马难行,人走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裤腿上很快便会溅满冰冷的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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