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的天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湮灭在北大荒苍茫的地平线下。寒冷伴随着黑暗一同降临,渗入骨髓。廖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循着马车留下的新鲜辙印,终于在通往红旗岗农场的主路旁,追上了那辆缓慢前行的马车。
马蹄踏在烂泥里的“噗呲”声,和车轮“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引路的小李干事裹紧了棉袄,蜷缩在车斗的干草堆里,似乎又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老车把式依旧坐在前面,佝偻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偶尔轻轻抖动缰绳的动作,证明着他的存在。
廖奎没有出声,默默地从车后攀了上去,动作轻捷地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干草的窸窣声惊动了小李干事,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廖奎,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廖技术员……回来了……”便又歪头睡去。
老车把式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廖奎的离开与归来,如同路旁吹过的一阵风,无关紧要。
马车继续在黑暗中颠簸前行。周遭是无边的旷野,只有车头悬挂的那盏昏暗的煤油马灯,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圈摇曳的、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路面,更远处,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廖奎靠在冰冷的车斗挡板上,身体随着马车摇晃。他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那幅血色黄昏下的景象——逃犯绝望的眼神,民兵冷酷的面孔,挥舞的鞭影,刺目的血痕……但这些画面却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那声凄厉的哀嚎,似乎还在耳畔回荡,与此刻马车行进单调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余悸。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基于理性判断而产生的寒意。他之前的所有计划,无论是争取父母配合,还是利用猛兽制造假象,其成功的基石,都建立在“追捕存在漏洞、存在时间差”这一假设之上。而今天亲眼所见,彻底粉碎了这个假设。这张网的严密程度和反应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就在他心神激荡,几乎要被那残酷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时,一个极其沙哑、仿佛被烟熏火燎了几十年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沉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马蹄和车轮的噪音,也穿透了廖奎内心的波澜。
是那个一直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老车把式。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茫然地注视着前方被黑暗吞噬的道路,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无边的黑夜发出诘问,喃喃地吐出几个字:
“这年月……能往哪儿跑呢……”
这话语里,没有惊讶,没有同情,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有一种历经了太多类似场景后,沉淀下来的、深入骨髓的麻木与认命。这是一种底层民众在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时代洪流面前,最真实也最绝望的写照。他们见证了太多的挣扎与陨落,最终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这年月”,然后继续在这泥泞中,沉默地走下去。
这句话,像一记无声的重锤,敲在了廖奎的心上。
它没有提供任何答案,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批判或分析,都更深刻地揭示了现实的残酷本质。它道出的,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绝望感,一种对“逃脱”可能性的根本性质疑。
廖奎猛地睁开眼,看向前方那个佝偻的背影。在昏暗跳动的马灯光线下,老车把式花白的鬓角和布满深刻皱纹的侧脸,像是一幅被岁月和苦难刻蚀出的版画。
他能往哪儿跑?
父亲谢广安或许也正是洞悉了这一点,才做出了那样决绝的选择。不是不想活,而是看不到活路。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其中却混杂了一丝奇异的清明。他明白了,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劳改队的守卫,或者一片险恶的自然环境,而是整个时代铸就的铁壁铜墙,是渗透到社会毛细血管末梢的监控网络,是像这位老车把式一样,无数被现实磨平了棱角、默认了规则的人们所共同构成的无形壁垒。
破局的关键,或许不再仅仅依赖于力量和计谋,更在于能否找到这个严密系统中的一个“盲点”,一个可以利用但又不至于立刻引发雷霆反应的“缝隙”。这需要更深的潜伏,更精密的算计,以及……或许,还需要一点点运气。
马车在黑暗中不知行驶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零星的光点,如同黑暗海洋中指引方向的微弱灯塔——红旗岗农场,快要到了。
小李干事也醒了过来,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开始收拾身边零碎的物品。老车把式依旧沉默着,只是轻轻拉紧了缰绳,控制着马匹的速度。
廖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牲口和泥土味道的空气,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技术骨干廖奎”的平静面具。
路,还在脚下。即使前路看似铁板一块,他也要用尽一切办法,在上面凿出一丝裂缝。为了西山窝棚里那两位至亲,他不能,也绝不会像那位老车把式一样,发出认命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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