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红旗岗农场的交流学习会在场部那间兼作礼堂的食堂里举行。与向阳红农场那种令人窒息的、刻板到极致的“先进”氛围不同,这里的场面显得更为粗粝和务实一些。台下坐着的技术员和骨干职工们,脸上大多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风霜印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而,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却如同稀薄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并不比向阳红农场逊色多少。
主持会议的是红旗岗农场的一位姓高的副场长,一个身材敦实、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看上去像是个常年扎根一线的实干派。但当他拿起讲话稿,开口之后,那种熟悉的、带有强烈时代印记的腔调便扑面而来。
他照例先肯定了一番“革命生产的大好形势”,赞扬了兄弟农场前来交流的“积极作用”,但很快,话锋便开始转向。
“……同志们,我们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高副场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强调的意味,“当前的形势一片大好,但越是形势大好,我们越是要提高警惕,要擦亮眼睛,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台下的人们静静地听着,大多数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专注地望着主席台,这是一种经历了太多类似场合后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反应。
廖奎坐在靠前的位置,同样是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但他的心弦却悄然绷紧。他捕捉到了高副场长话语中那丝不同寻常的着重。
“我们要坚决服从上级的统一领导和指挥,”高副场长继续念着稿子,手指偶尔在桌面上敲击一下,以加强语气,“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任何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都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任何形式的‘无政府主义’苗头,都必须坚决打击,彻底铲除!”
“无政府主义”这个词,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头,在廖奎心中激起了涟漪。这个词在当前语境下,涵义极其宽泛,也极其危险。它可以指真正的混乱,也可以指任何不被上层认可的自主行为,甚至是对现状的微小质疑。
高副场长并没有详细解释什么是“无政府主义苗头”,但他严厉的语气和反复的强调,本身就传递出一种明确的信号——上面正在收紧缰绳。
“……我们每一个农场,每一个生产队,乃至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牢固树立大局观念!个人的利益、局部的利益,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整体的、全局的利益!不能有任何的含糊和动摇!”他的目光扫过台下,虽然未必是针对某个人,但那视线所及之处,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尤其是我们各级干部、技术人员和骨干职工,更要带头遵守纪律,严格执行各项规章制度!要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办好自己的事!确保我们红旗岗农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一块坚固的、让组织放心的革命阵地!”
讲话在几句铿锵有力的口号中结束。台下响起了惯例的、不算热烈但足够响亮的掌声。
廖奎随着众人一起鼓掌,面色平静无波,但内心深处,那些分散的线索正在迅速串联、印证。
韩春生隐晦提及的“恢复秩序”风声。
刘炮看到的、“林子外头穿军装巡逻的生面孔”。
昨夜亲眼所见的、民兵骑马追捕逃犯的冷酷效率。
以及此刻,高副场长讲话中反复强调的“服从大局”、“遵守纪律”、“反对无政府主义”。
这一切,都不是孤立的事件。它们指向同一个方向——一股强大的、旨在“恢复秩序”的力量,正在从上层向下渗透,其影响已经开始波及到北大荒的这些基层农场。这股力量可能来自军队,或者具有军队背景的强力部门,其手段必然是强硬且高效的。
这对于普通职工而言,或许意味着之前某些混乱状态的结束,但对于廖奎,对于他那个隐藏在心底的、惊天动地的计划而言,这无疑意味着外部环境正在变得空前严峻。追捕的网络正在收紧,可供周旋的空间正在被压缩。
交流会接下来的技术讨论环节,廖奎依然积极参与,提出了几个基于第七农场实践的问题,显得专注而好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思,有一大半已经飘向了那张贴身收藏的地图,以及地图之外,那更加波谲云诡的时局。
传闻正在被一步步印证。他必须更快,更谨慎,在这张铁网彻底合拢之前,找到那条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在红旗岗农场又停留了一日,完成了剩余的技术交流项目。整个过程,廖奎都维持着专注投入的表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听到场区喇叭里传来的口号,每一次看到保卫科人员巡逻的身影,他心头的紧迫感就加重一分。
离开的那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雪花或冷雨。马车早已等在招待所门口,还是那辆来时乘坐的、沾满干涸泥浆的车,车把式也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者,仿佛亘古不变地守候在这片荒原的交通节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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