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教育学习班的“改造”手段,并未仅仅停留在精神的规训与言辞的批判上。很快,一种更具实质性的、将思想压力与肉体劳役结合的方式,降临到了这八十九名学员身上。
“从明天开始,学习班成员,每日上午,按照分配名单,参与场部的公共区域清扫工作!”改造队负责人在一次学习结束时,用他那标志性的、不带感情的音调宣布,“劳动是改造思想最好的途径!要通过汗水,洗刷头脑中的污秽!具体任务,由各组负责人分派!”
美其名曰“劳动改造”,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惩罚与无处不在的监视。这份额外的劳动,意味着他们需要在完成本身的生产任务和学习班课程之外,再挤出时间和体力,去从事那些最脏最累、通常由受处分人员或表现最差者承担的杂役。
廖奎和谢薇被分派到的任务是清理场部区域内的几个公共厕所。这无疑是所有任务中最令人避之不及的之一。初春的天气虽然转暖,但厕所内的气味依旧刺鼻,积存了一冬的污垢需要用力刮铲,还要将清理出的污物运到指定的堆肥点。
第二天上午,天刚蒙蒙亮,两人便拿着分发下来的简陋工具——破旧的铁锹、木桶和硬毛刷,来到了指定的地点。与他们一同负责这片区域的,还有另外两名学员,其中一人正是周申。
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谢薇默默地将一块旧布围在口鼻处,挽起袖子,拿起硬毛刷,开始清理厕坑边缘顽固的污渍。廖奎则负责用铁锹将积存的污物铲入木桶,再一担担地挑往远处的堆肥坑。
劳动是沉默的。只有铁锹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水桶晃荡的水声,以及偶尔因费力而发出的沉重呼吸声。
监视如影随形。一名改造队的年轻队员,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他们四人的一举一动。他并不靠近,也不说话,但那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提醒着他们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周申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他负责提水冲洗,脚步匆匆,水桶里的水洒出来不少,溅湿了他的裤腿和布鞋,他也浑然不觉,只是时不时用眼角飞快地瞥一眼远处的监视者,脸色苍白。
在一次廖奎挑着担子从周申身边经过时,两人的目光有过极其短暂的接触。周申的眼神里充满了惶惑、疲惫,还有一丝难堪。廖奎的眼神则平静无波,只是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下点了一下下巴,仿佛在说“专心干活”。周申似乎接收到了这无声的信号,用力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提水,尽管动作依旧笨拙。
另一次,当谢薇和另外那名女学员需要合力抬起一个沉重的、装满污物的木桶时,两人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起。那一刻,谢薇能感觉到对方手臂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那名女学员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被烫到一般,只是闷着头,更加用力地抬起了木桶的另一边。
没有言语,只有汗水、污秽、沉重的体力消耗,以及在那无处不在的监视下,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逝的、带着警惕与共情的眼神交流。这种交流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真实地存在着,证明着即使在最不堪的境地下,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也并未完全断绝。
廖奎和谢薇沉默地干着活,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低垂的眼睑和机械的动作之下。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难闻的气味沾染了衣角,但他们心中却异常清醒。这不仅仅是劳动,这是一场表演,一场在监视下证明自己“服从改造”、“甘心受罚”的表演。他们必须演好,不能流露出一丝不满或抗拒。
当上午的劳动终于结束,监督的队员冷冷地说了句“下午学习班准时”后转身离开,四人才如同获得特赦般,稍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他们默默地收拾好工具,各自散去,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走在回土坯房的路上,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由内而外的疲惫与屈辱感。新的任务与监视,如同套在脖颈上的又一道枷锁,让他们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身处境的艰难。然而,经过【幸福小屋】一夜慰藉而恢复的精神力,以及心中那份守护家人的坚定信念,支撑着他们将这额外的重负,也化为前行路上必须踏过的泥泞。他们知道,这只是开始,类似的“考验”,恐怕还会接踵而至。
关于父亲谢广安在家属区边缘的处境,廖奎和谢薇无法直接打听,更不能靠近观察。所有的信息,都如同破碎的瓷片,需要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偶然的闲聊中,小心翼翼地拾取、拼凑,才能逐渐还原出那幅令人心碎却又不得不接受的图景。
这天傍晚,谢薇去马桂花家还之前借的针线筐。马桂花正在院门口收拾晾晒的干菜,见谢薇来了,热情地招呼她进屋坐。
“不了,嫂子,这就还给您,多谢了。”谢薇将针线筐递过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职工的腼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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