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烛火刚熄,残光顺着飞檐的轮廓往下淌,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歪斜的暗影。李煜的寝殿“澄心堂”尚未落锁,檐下悬挂的铜铃偶尔被夜风拂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反倒衬得这金陵深宵夜更静了。
值夜的内侍小禄子正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整理案上散落的奏牍。他指尖刚触到林仁肇那份标着“急报”的军报,忽闻宫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靴声——不是内侍们轻悄的步履,是朝臣上朝时穿的皂靴踩在石板上的重响,还夹杂着苍老沙哑的叩击声,一下下撞在宫门上,刺破了深夜的静谧。
“陛下!臣冯延巳,恳请陛下开恩见臣一面!”
小禄子唬得手一抖,奏牍滑落在地。他慌忙拾起来,抬头便见月光下跪着四五道身影,为首者正是宰相冯延巳。老宰相平日总是一身熨帖的绯色官袍,此刻却沾了不少夜露,衣摆下摆皱巴巴地贴在腿上。他身后跟着的是宗室元老李从善、曾任淮南节度使的陈觉,还有两位鬓发斑白的勋贵——当年随烈祖打下半壁江山的周宗与郑彦华,皆是历经三朝的旧臣。
几人膝盖实实在在磕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叩拜声一声重过一声,在空旷的宫院里荡开回音。李从善身为宗室,平日最是注重仪态,此刻却顾不得体面,连束发的玉簪都歪了,露出几缕散乱的白发。周宗年纪最大,跪得久了,身子微微发颤,郑彦华悄悄伸手扶了他一把,自己的膝盖却依旧死死贴在地上。
殿内的李煜刚卸下冕旒,内侍正为他换上素色的绫罗常服。那顶缀着珍珠的冕旒压了大半日,额角还留着淡淡的红痕,指尖摩挲着案头的玉如意,凉意顺着指尖往心口钻。徐铉刚从偏殿退下,两人商议遣使赴辽的细节尚未完全敲定,那封拟好的国书还摊在案上,墨迹未干。
听闻宫外的声响,李煜不禁蹙眉,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玉如意。徐铉虽已离去,殿内还留着他方才议事时的气息,李煜看向殿门方向,沉声道:“外面是谁在喧哗?”
小禄子掀帘进来,躬身回话:“陛下,是冯相、李王爵还有周、郑两位大人,他们说有要事求见,此刻正跪在宫门外。”
李煜沉默片刻,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早该料到,白日紫宸殿密议时,冯延巳虽未公然反对,可那紧锁的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藏着不满。“徐爱卿刚走,冯相便来了。”他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宣他们进来吧。”
冯延巳等人入殿时,脚步都带着颤意,却依旧强撑着保持朝仪。殿内烛火通明,照得几人脸上的皱纹愈发清晰,冯延巳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夜露,一滴水珠顺着胡须尖往下坠,砸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点湿痕。他们对着御座上的李煜重重叩首,额头抵得金砖“咚咚”作响,那声响在安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陛下!万万不可与后周结盟啊!”冯延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花白的胡须剧烈颤抖,“淮南十四州的血还没干啊!臣的兄长当年守濠州,城破那日,他带着阖家老小登城死战,最后连尸首都没找全,那些尸骨还埋在淮河岸边的乱葬岗里,您怎能忘了这份血海深仇?”
李从善紧接着抬头,额头上磕出了一片红印,语气带着宗室的急切与痛心:“陛下,后周是什么样的朝廷?柴荣在世时,年年南征,掠我土地、杀我百姓,濠州城外的庄稼地,当年全被他们烧光了,多少百姓饿死在逃荒路上!如今柴宗训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符太后深居宫中,连朝堂都摸不透,哪有半分实权?我们帮他们,便是与虎谋皮!赵匡胤狼子野心,满朝皆知,柴氏母子自身难保,将来怎能给我们兑现归还故土的承诺?”
陈觉曾亲历寿州之战,当年他守寿州外城,亲眼见后周士兵攻破城门后劫掠民宅,亲手斩杀过三个掳掠妇人的敌兵。此刻提及往事,他声音愈发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张洎说‘世仇不能当饭吃’,可他忘了,淮南的百姓恨后周入骨!臣上月去濠州巡查,还见着百姓在城墙上画着柴荣的画像,用石头砸、用唾沫啐!若是陛下公然联周,民间必生怨怼,到时候人心离散,南唐何以立足?况且辽与我朝早有往来,去年辽使还来金陵商议互市,我们突然倒向柴氏,岂不是引火烧身,要同时得罪辽和赵匡胤?”
周宗咳了几声,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恳切:“陛下,老臣跟着烈祖打天下时,就盼着南唐能安安稳稳。后周是豺狼,赵匡胤是猛虎,我们帮豺狼挡猛虎,最后只会被豺狼反噬啊!当年烈祖在时,从不与后周苟合,陛下怎能坏了祖宗的规矩?”
几位老臣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都戳在“仇”与“险”上。冯延巳越说越激动,突然膝行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名册。那名册用麻布包裹着,边角都磨破了,显然是时常翻阅。他双手捧着名册举过头顶,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陛下您看,这是淮南之战中殉难的将士名录,足足三万七千二百六十一人!每个名字都是臣一笔一画抄录的,有守将、有小兵,还有跟着打仗的民夫!臣今日跪在这里,是替他们问一句——陛下怎能与仇人结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