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被内侍引到东宫书房时,心里还沉浸在方才与五哥研讨器械图的兴奋里,步履轻快得像只踩了云朵的小鹿。
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看见南承瑾正端坐在紫檀大案后,手持一卷书,侧脸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清俊沉静。
“太子哥哥!”
允堂笑着唤了一声,眼角眉梢却还跳跃着未散尽的欢快。
南承瑾缓缓放下书卷,抬眸看他。
那目光,像初春湖面上最后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蕴着料峭的寒意。他唇角牵起一抹惯常纵容的弧度,声音温和。
“来了。方才不见人影,跑去哪儿野了?”
允堂毫无防备,像只被挠了下巴的猫,立刻舒服地眯起眼,凑近了几步,献宝似的说。
“我去找五哥了!太子哥哥,我和五哥在想一个顶好的东西呢!”他迫不及待地开始描述那“翻车”的奇妙,如何脚踏驱动,如何链板提水,语气里满是热切。
“……五哥真厉害,我说的乱七八糟,他都能听懂,还画出了特别清楚的图!他说只要找到合适的材料,就能先做个小的试试看!”
他滔滔不绝,将自己如何产生想法,如何去找南承瑜求助,两人如何讨论,南承瑜又如何擅长此道,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光,那是对新奇创造的向往,也是对兄长毫无保留的信任。
南承瑾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下,微微蜷紧。
允堂的坦诚,像一面雪亮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那些幽暗的猜度,让他胸口发闷。然而,一种尖锐的警觉,像一根淬了毒的针,刺破了他片刻的动摇。
他清晰地捕捉到,允堂的描述始终围绕着“翻车”,一种相对复杂、需要一定匠艺才能制作的器械。
可据他所知,皇庄地势带来的灌溉难题,并非只有这一种解法。工部以往的卷宗里,似乎记载过更简易的、利用杠杆和活塞原理的提水工具,形制类似“水犁”,造价高,却更易推广。以允堂在皇庄的见闻和那份敏锐,他当真只想到了“翻车”,而完全没联想到其他更简单直接的工具吗?
为什么独独不提?
是这孩子心思单纯,未能举一反三?还是……有人引导他只关注于此,借此展示更“高超”的技艺,从而凸显某种价值?
当允堂的话语告一段落,眨巴着晶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他时,南承瑾心中的疑云已浓得化不开。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兄长的面具,眼神却像幽深的古井,沉淀着难以捉摸的思绪,定定地落在允堂脸上,仿佛要勘破那层天真表皮下的每一丝纹路。
书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烛火荜拨的轻响。
允堂被这长久的沉默注视弄得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困惑地问。
“太子哥哥?你怎么不说话?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南承瑾倏然回神,眼底的审视瞬间敛去,快得像从未出现。他执起手边温热的茶盏,指腹摩挲着细腻的瓷釉,动作舒缓而优雅。
“没什么。”他轻啜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的眼神,语气自然地转开了话题。
“只是忽然想起,太傅前日提及,你近来的经义注解,似乎有些浮于表面。‘格物致知’,可知其深意?”
允堂的注意力果然被牵引过去,脸上闪过一丝赧然。
“啊……那个啊,我前几日光顾着琢磨怎么让水车转得更省力了……不过功课我都按时完成了的!”
“哦?都完成了?”
南承瑾放下茶盏,目光平静无波,开始如同以往无数次考校功课那般,随意抽问了《孟子》中关于“仁政”的几段论述,又让他解析了一段《资治通鉴》中的治国策论。
允堂虽觉今日太子哥哥查问功课查得有些突兀,却也只当是寻常督促。
他收敛心神,认真作答。这些圣贤文章他自幼诵读,基础扎实,回答起来虽无惊艳之语,倒也条理清晰,未见疏漏。
南承瑾听着,偶尔颔首,或简短点评一两句。
他的表情控制得滴水不漏,语气、神态都与平常那个严格却不失关切的兄长毫无二致,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沉寂与探究,只是允堂的错觉。
问答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南承瑾便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尚可。学业乃立身之本,不可因他事懈怠。去吧,你的那些‘宝贝菜苗’,怕是等急了。”
“是!谢谢太子哥哥!那我先去浇水啦!”
允堂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起身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像只出笼的雀鸟,轻快地跑了出去,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书房内,随着允堂脚步声的远去,最后一丝活气似乎也被带走了。
南承瑾脸上那层温润的玉色光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玉石本身的冰冷与坚硬。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目光却锐利如箭,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要将其烧穿两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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