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的风裹着冰碴子掠过莲塘,枯荷梗被吹得呜呜作响,像谁在塘边吹奏着支旧笛。蓝念安揣着块暖手炉往塘边跑,棉靴踩在积雪上陷出深深的脚印,跑过之处,惊起的雪沫子沾在他的蓝氏校服上,倒像缀了些细碎的银花。“爹爹快看!冰面裂开啦!”他举着冻得发红的手指往塘中央指,那里的冰层果然有了道细缝,像谁用指甲轻轻划了下。
蓝思追正蹲在塘埂边敲冰,手里的木槌落下去,冰层发出“嗡”的闷响,震得指尖发麻。听见儿子的喊声,他抬头望去,见那道冰缝里渗着点黑润的泥,混着融化的雪水泛着光,倒像是塘底在偷偷透气。“是春天在里面敲门呢,”他笑着把木槌递给蓝念安,“来试试?轻些敲,别吓着它。”
江念卿抱着坛新酿的莲子酒从暖房出来,酒坛上裹着厚厚的棉絮,坛口飘出的酒香混着雪气,竟有种清冽的甜。她把坛子放在背风的石桌上,转身时看见念莲丫头正趴在冰缝边,小耳朵贴着冰面听动静,布偶莲娃娃被她压在身下,绣着莲蓬的裙角露在外面,沾了层薄雪。“听见什么了?”江念卿走过去,给她裹紧了披风。
“有嗡嗡声,”念莲丫头仰起脸,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像去年夏天的蜜蜂。”蓝念安抢过木槌往冰上敲了下,“咚”的一声,冰缝里的泥水晃了晃,果然有更清晰的“汩汩”声传出来,像谁在底下哼着小调。
金凌带着蓝承宇来送刚蒸好的莲子糕,蓝承宇的棉手套里还攥着支小竹笛,是用去年的荷梗做的,吹起来呜呜的响。“阿爹说冰化的时候最适合吹笛,”他举着竹笛往塘边跑,笛音混着风声掠过冰面,倒让那些枯荷梗都跟着轻轻摇晃,“你听,它们在跟着唱呢!”
蓝景仪蹲在“莲塘记”的木架旁,正往册子里夹今年的第一片融雪。见冰缝越来越宽,他赶紧掏出笔墨画了道弯弯的线,旁边注着“辛丑年正月初七,冰裂有声”,笔尖的墨汁在纸上晕开,像块浸了水的莲子。“你看这冰缝,”他指着画给孩子们看,“多像莲子要破壳时的缝,里面藏着 whole 春天呢。”
午后的阳光忽然暖起来,晒得积雪簌簌往下淌,在塘埂边汇成小小的溪流,顺着冰缝往塘底钻。蓝念安和蓝承宇比赛往冰缝里扔石子,看谁的石子沉得快,石子落水的“扑通”声惊得藏在枯荷下的青蛙“呱”地跳出来,溅起的泥水落在蓝念安脸上,引得众人都笑。
江念卿正往陶罐里装新收的塘泥,这些泥是从冰缝里挖出来的,黑得发亮,还带着点温热,像是刚从塘底醒过来。“去年的莲子该搬家了,”她把泥装进陶罐,每装一把就往里面撒些碎米,“给它们铺层软床,好让新芽睡得舒服。”
蓝思追站在塘中央的石板桥上,望着冰缝里冒出的细小气泡,忽然发现去年那颗刻着“追”字的莲子长成的新莲茎,根部竟泛着点浅绿。他伸手摸了摸,茎秆虽还硬邦邦的,却比前些天软了些,像块被暖风吹软的玉。“魏前辈说塘底的春天比地上早,”他转头对江念卿笑,“你看这茎,怕是早就醒了,在等我们喊它呢。”
蓝景仪在暖房里翻出今年的新莲种,每颗都圆鼓鼓的,壳上还留着孩子们刻的小字。念莲丫头挑了颗最大的,小心翼翼地往上面贴了片小红纸,纸上是她画的笑脸。“这样它醒的时候就能看见笑啦,”她把莲子递给蓝思追,小手还在不住地发抖,“要轻轻放哦,别弄疼它。”
金凌坐在石桌边翻蓝景仪的“莲塘记”,忽然看到页边画着个小小的莲蓬,旁边注着“念安去年藏的莲子,今已发芽”,是蓝思追的字迹。他抬头时,正看见蓝思追把念莲丫头的莲子放进冰缝,指尖的泥水沾在莲子壳上,像给它披了件黑衣裳。“记得去年埋它的时候,”金凌笑着说,“这丫头还哭着说怕它冷呢。”
风穿过渐融的冰面,带着泥土的腥甜,混着莲子糕的香气。念莲丫头抱着布偶坐在暖房门口,看蓝景仪教蓝念安用荷梗编小篮子,编好的篮子里放着颗莲子,像给它搭了个小轿子。江念卿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想起魏无羡曾说,塘底的春声最是藏不住,雪一化就顺着根须往上爬,爬成叶尖的露,爬成花心的香,爬成孩子们手里的笛音。
夕阳把冰缝染成金红色,那些细小的气泡在红光里慢慢往上冒,像串刚从塘底捞出来的珍珠。蓝思追往冰缝里撒了把清水,看水珠落在泥面上,晕开圈圈涟漪,忽然听见“啵”的声轻响——许是哪颗莲子醒了,在跟春天打招呼呢。
蓝念安举着竹笛跑过来,笛音比刚才清亮了些,像有只小鸟在里面唱歌。“爹爹你听,”他把竹笛递到蓝思追嘴边,“荷梗说它要长新叶了!”蓝思追吹了声,笛音掠过冰面,竟让那些枯荷梗都跟着轻轻摇晃,像是在点头应许。
夜色渐浓时,众人坐在暖房的炭火边吃莲子糕,糕里的莲子糯得发亮,带着股塘泥的香。蓝念安把自己碗里的莲子往念莲丫头碗里拨,像极了当年蓝思追给金凌分莲子羹。蓝思追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冰缝里冒出的绿芽尖,在月光下亮得像颗小星子,而那颗刻着“追”字的新莲茎上,已抽出片卷着的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
风又起时,满塘的融雪都在轻轻摇晃,像是在说:
冰初裂,春有声。去年藏在塘底的梦,正顺着根须往上爬;旧岁裹的寒,已被新泥焐成暖。这塘里的岁月,从不是等来的春天,是冰下的莲子在使劲,是融雪在帮忙,是前人埋下的盼,后人守着的暖,把每个等待,都熬成了破土的甜。
蓝思追端起碗莲子羹,看月光落在羹里,碎成点点金斑。他转头时,看见江念卿眼里的春芽,比塘里的新叶更鲜——那是百年莲塘里,所有的冰裂声、笛音、笑闹声在心里汇成的河,载着新的莲子,流向满塘荷花开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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